关于老狐狸信守承诺的方式,王洵昨天已经领教过了。因此心中警觉顿生。“你不是又想借机敲诈我一笔吧!我可事先告诉你,像我这样的校尉,安西军中一抓一大把。根本不可能再给你任何好处!”
“看你这话说的。太伤人了不是?!你以为老夫也像你,没事儿就喜欢棒打鸳鸯么?”老狐狸笑着眯缝起眼睛,花白的胡子随着笑声上下颤动。“老夫是不忍看着年青人们辜负了大好姻缘。所以才愿意成全他们。你等若肯念老夫一份人情,待日后发达了,对楼兰部多看顾一二便是。”
“我就知道你从不吃亏!”王洵气得手拉锤柄,恨不能立刻照着老狐狸的脑门来上一下子。对方这招叫遍地下夹子,无论大小,夹上一个算一个。以老狐狸心机,根据最近一段时间从大伙口中套到的情报,肯定不难推算出来,在短时间内,无论飞龙禁卫还是民壮,想要活命,都只能老老实实地留在安西军中效力。而军中最容易出人投地,一百五十五名禁卫和民壮,只要日后有一个能在封常清面前站稳脚跟,就等于替楼兰部与安西大都护府核心阶层搭上了一条连线。
大唐对待西域地区各游牧部族的策略很宽松。只要求各部向中枢表达恭顺之意,却不从各部族收取任何赋税。每逢大的喜庆来临,如新皇登基,册立太子,对外战争获取决定性胜利等,还另有丝绸、茶叶等珍贵物品赐下。而万一各游牧部族之间发生了争斗,大唐朝廷也不偏不倚,很少公然照顾冲突中任何一方。
但由于西域距离长安过于遥远,各部族之间的争斗又是年年不断。所以大部分争斗,过程和结果都传不到朝廷耳朵里。即便少数争斗因为规模巨大,引起了朝廷的关注。往往朝廷派出的调节特使没到,两个部族之间已经决出了胜负。胜者吞并了失败一方的草场、牲畜、乃至大部分人口。败者或是自动消亡,或者远走他乡投奔同族。朝廷特使即便对弱者心中充满同情,为了地方的安宁,也只能默认获胜者的利益。
然而,朝廷不易插手。不等于地方节度使会对治下各部落的行为听之任之。根据各人喜好,节度使们总是会或明或暗地扶植一批部落,打压另外一批部落。最明显的例子就在河西,自从哥舒翰取代王忠嗣出任河西节度使之后,突厥各部就在与铁勒、回纥各部的争斗中,大占上风。而在此之前,却是铁勒和回纥人一直压得突厥各部无法翻身。
于是,在西域各地就有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凡是与军镇关系和睦的部落,在与其他部族的草场和水源的争夺战中,都稳稳居于上风。各地节度使无需亲自出面,只要暗中资助一些西域各部自己制造不了的军械,如这回被楼兰部截留的骑兵专用弩,就可以令早已明确的战局瞬间翻盘。
想到这儿,先前楼兰人的诸般动作,对王洵来说就更一目了然了。他们之所以将飞龙禁卫和民壮们待为上宾,不仅仅是因为禁卫和民壮们表现出来的能力令人刮目相看,更多的是冲着他们背后的安西都护府。而楼兰长老之所以任凭自己由着性子胡折腾,却不闻不问,也非因为他们公务繁忙,而是冲着站在自己背后的两个人,封常清和高适!
仿佛看出了王洵眼中的郁闷,老狐狸康忠信又笑了笑,低声说道:“朋友之间交往,谁吃亏,谁占便宜,一时怎能算得清楚呢?承蒙您做主留下了那么多骑弩,老夫心中不胜感谢。为了不让你对上头无法交代,我们几个长老连夜凑了份礼物给你。瞧!”
说罢,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好像真的一宿没合眼般。早有在一旁伺候的楼兰牧人上前,双手呈给王洵一个缠着红绳的羊皮卷。在方子陵等人好奇的目光中,王洵信手将羊皮外的红绳拆下,一份由烙铁烫在羊皮上的礼单,立刻展示在大伙面前。
一千三百一十二匹骏马,两千头羊,还有四十匹白毛骆驼。纵使知道牲口在西域远不像其在京畿附近那样值钱,王洵还是被礼单上的大唐文字吓了一跳。“白毛骆驼和其中一千匹战马,算作那两成兵器和骑弩的折价。你将它们交上去,肯定不会有人再责怪你没有尽到保护辎重的责任。至于剩下的马和羊,算是我们楼兰人给女儿的嫁妆吧。”老狐狸擦了擦胡须上的哈喇子,笑嘻嘻地补充,“当然了,聘礼也是一文不能少的。就按照你们中原的规矩,娘家出一份,婆家给双倍!”
“我呸!”王洵重重地向地上啐了一口,眼中的失落却完全被笑意给融化。无论老狐狸心里打着什么算计,至少,到目前为止,大伙都切切实实感到了他的善意。也许这就是楼兰人几百年来所秉承的生存之道吧,利用一切可以自我壮大的机会,精打细算到锱铢必较。与此同时,又不吝对自己认可的贵客倾尽所有。
“走了走了,女婿们,赶紧骑着马滚蛋。再不走,就把老丈人家吃断顿了!”老狐狸笑着将头转开,扯开嗓子冲依依惜别的情侣们大喊。
伤感的氛围瞬间被善意的哄笑声所打碎。一对对年青男女红着脸,松开相执双手,慢慢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三步一回头。
“行了,行了。真是女大留不得!还不赶紧回去织毯子?难道日后到夫家,你们就空着手,什么都不带么?”老狐狸又笑嘻嘻地喊了一嗓子,声音里充满了长者的慈爱。
少女们立刻羞得转身逃开,七彩面纱在阳光下飞舞。此地距疏勒不过一千**百里,对两颗相许的心来说,无论如何都不算太远。
禁卫和民壮们也纷纷跳上了坐骑。霎那间,每个人眼中都充满了微笑。有个曾经同生共死过的好上司,有充足的安家费用,还有背后一道不离不弃的目光,西域边陲,也许不算荒凉。
“走了,走了!”康老大笑着催动胯下坐骑,一边前行,一边给麾下的武士们分派任务,“安摩诃,你带八十个人,负责四下警戒。每人三匹马,前后左右都撒出去十五里,两里一拨,互相之间随时用角声联络。何黑子,你带人一百人前面探路。胡小丑,你带一百人护在队伍最后。其他人,跟长安来的弟兄们一道护住马车。把眼睛放亮,刀子磨快,随时准备应付不测!”
“不测?”王洵被老狐狸半真半假的表情吓了一跳。“您老不是说,安西军的接应人马,已经到达焉耆了么?”
“是啊!”老狐狸眯缝起眼睛,鼻孔在空气里四下抽动,“可我又闻到的一股血腥味儿。而焉耆,距这儿还有六百多里。这一路上,说不定会有哪家小贼不长眼睛!”
第五章 紫袍 (一 下)
第五章 紫袍 (一 下)
事实还真的被老狐狸的大嘴巴说中了。大队人马才离开山谷两天不到,已经有身穿黑色罩袍的游骑苍蝇般的缀了上来。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一天之后便成群结队。他们不敢主动与散在队伍外围的楼兰部斥候交手,被发现后,却也不肯离去。每当安摩诃试图带人将他们全歼,便“哄”地一声,四散奔逃。待楼兰斥候放弃了对他们的追杀,这些阴魂不散的家伙又缓缓从沙漠之中折回,不远不近地坠在了大队人马的侧后方。
由于携带着大量辎重,王洵等人根本不可能走得更快。而受困于周围恶劣的自然环境,大伙也不可能轻易改变行军路线。沙漠里走路,最重要的就是水源。连人喝带牲口饮,随身牛皮水囊中的所有储存,根本不可能坚持太长时间。因此季节河与地下暗河的河道,就成了所有人的唯一选择。只要沿着河道走,肯定不愁没有淡水补充。但与此同时,只要沿着河道追,也肯定不会将目标追丢。
“那些人是什么来头?”战却战不得,赶又赶不走,甩亦甩不掉,王洵的耐心一天天被消耗干净。趁着大伙在路上宿营的机会,低声像老狐狸询问。
“铁勒人,具体一点,应该是铁勒族纥骨部。只有他们,才喜欢用黑衣服把浑身上下遮盖起来!”老狐狸眯缝起眼睛,盯着面前取暖用的火堆回应。
“铁勒纥骨部?”王洵弄不清西域这些杂七杂八的部族名,也没心思分辨,“这条路,不是你们,你们楼兰人那个,那个什么的么?怎么他们好像压根儿不买您的帐?”
“难道在你们中原绿林,就从没有捞过界一说么?”听出王洵语气中的不逊,老狐狸笑嘻嘻地反击。“更何况在楼兰古道上发财的,从来就不止是我一家!要怪,只能怪你这次携带的货物太值钱。一柄陌刀送过雪山那边,就能换到二十锭银子,五头牦牛,外加一片牧场。啧啧,这价格,连老夫听了,都难免心有所动!”
“那你为什么不把陌刀全扣下?!我带着还嫌沉呢!”王洵撇了撇嘴,对老狐狸的威胁不屑一顾。几天相处下来,他发现对方虽然说话时有些为老不尊,但心肠其实还是满不错的。至少在这一路上,禁卫和民壮们没少受到他的照顾。
“不行啊。吐蕃女人从不洗澡。老夫闻到她们身上的味道,就立刻痛不欲生!”老狐狸康忠信眯缝起眼睛,开始找信口开河。
“您老好像也很久没洗过澡了吧!”王洵耸耸肩,毫不客气地揭露。
老狐狸康忠信笑了笑,没有回应。有些话,只能烂在他自己心里。作为一个总人口不超三万的小部族,楼兰人早晚需要托庇于影响西域几大势力其中之一麾下。但具体如何选择,部落中的诸位长老却始终达不成统一意见。他本人和另外三位陈姓、石姓、张姓长老力主向大唐靠拢。而其他四位长老却更倾向于吐蕃或者刚刚崛起的回纥。双方已经争论了好几次,但谁也无法说服谁。包括这次收留王洵等人,另外四位长老也曾提议楼兰部干脆将货物一口吞下,然后借机交好吐蕃。但一则耐于部落的族规,二来由于陈姓、张姓和石姓三位长老反对态度坚决,导致长老会迟迟下不了狠心。随后,封常清就把麾下心腹大将周啸风派到了焉耆......
眼看被人将刀子顶到了脖颈上,长老们只好收起了对军械的窥探之心。继续履行先前对安西大都护府的承诺。但是,想把辎重队悄悄送到焉耆已经不可能了,家贼难防,这几天四下里出现的黑衣游骑兵,已经充分证明了隐藏于楼兰族内部的危机。
见对方突然变得沉默,王洵心里隐约有点儿后悔。事实上,他并不想真的让老狐狸感到难堪。四下看了看,他又开始寻找新的话题,“您这次出来,把本部族的精锐武士,至少抽调了一多半儿吧?”
“嗯!”康老点点头,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究竟是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做,有可能给部族带来灭顶之灾么?几个长老的面孔一一在他眼前轮替,每个人都不太像,但每个人都有一点儿嫌疑。
“那些家伙,会不会趁着您老不在,打山谷的主意!”用手扯了扯康老肩头的皮袍子,王洵好心地提醒。
“不会!”老狐狸信口答应。随后,便立刻把游荡在天边的心思收了回来。“那个山谷很难找,并且只有一个入口。陈长老又参照你们中原人的法子,在谷口险要处修了几处堡垒。除非敌人抬着石炮来,否则,即便驱使十万大军进攻,也难进入谷口半步!”(注1)
“哦!看来是我多嘴了!”笑了笑,王洵自我解嘲。自从后突厥灭亡那一刻起,草原上就再没有哪个部族拥有过石炮。而聚集十万大军攻打楼兰人所藏身的山谷,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且不说大唐安西都护府无法容忍治下出现这种规模的军事行动。光是人和牲畜的食物饮水,也足足把进攻组织者活活耗死。
谁料,这回老狐狸却突然严肃了起来。犹豫了一下,正色回应,“不是,你提醒得对。多做一手准备总是没错。否则,没等把你们平安送到焉耆,老夫的老窝却被人给端了。岂不是鸡飞蛋打?!”
停顿了片刻,他从侍卫手中接过一个铜钎子,放到了面前取暖用的篝火上。然后又取来一张薄薄的羊皮,用被烧红的火钎子在上面烫了数行字。随即,将羊皮卷入一个竹筒中,以蜜蜡封口,盖上自己的印章。再三确认没有任何疏漏后,将竹筒交给了身边一名心腹武士,“米屯,你带二十名弟兄,每人三匹骏马,立刻赶回山谷。通知陈长老,命他严守谷口。在我回来之前,不准任何外人进入!”
“是!”米屯躬身施礼,收好竹筒,跳上坐骑。
“带足饮水。每人带一把骑兵弩,沿途遇到拦截,不准纠缠。直接闯过去。无论如何在明天日落前,将我的信送到陈长老手中!”抢在米屯策动战马之前,老狐狸大声命令。
“来几个人,把自己的水袋给他挂在马鞍上!”站在老狐狸身边的石怀义大声补充了一句。
分散在火堆附近的楼兰武士迅速行动了起来。或者按照米屯的命令,跳上马背跟他一道去送信。或者将自家的水袋挂在信使们的马鞍后。转眼间,一队骑兵就冲出了宿营地,在大漠中留下数道烟尘。
“要不要咱们立刻折回去?大都护那边,过后我自己去解释!”见周围的楼兰人个个满脸凝重,王洵主动提议。
那个山谷的得失对于楼兰人来说,就是生与死的差别。绿洲上物产不丰盛,光凭劫掠商队,也无法给部族积累起足够的物资储备。所以,全凭着山谷中的几个巨大的温泉,才使得楼兰部族能熬过一个又一个冬天。如果突然间,那个四季常绿的山谷被外人夺走,至少一半楼兰老弱要死于迁徙的路上。
“不必!”康老笑了笑,谢绝了王洵的好意。“雄鹿只要五脏没毛病,就不会被野狼追上。相信在火神面前,一切阴暗都将无所遁形。倒是你,今后可能要加点儿小心了。老虎虽然凶残,可每年死在老虎嘴里的人,还不及死在毒蛇嘴下的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