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施恩与他,是他的福分。末将岂敢横加阻拦?!”高力士讪讪笑了笑,低声回禀,“只是末将觉得,此子刚到安西,就已经被封常清提了一级。而陛下又额外将其提拔为正四品中郎将,对他这样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青人来说,没经过必要的历练就要领军独挡一面,恐怕未必是件好事!”
“也对!”李隆基对高力士一向宠信,根本不会怀疑他的谏言背后还包含着别的什么东西。不过让他承认自己一时兴起处置失当,也实在是强人所难。斟酌了一下,他又笑着给出了一个更合理的解释,“朕不是过分施恩与他。而是褒奖他父亲当年无意间替朕解围的功劳。只是,有些话无法讲到明面儿上而已。况且封常清那边,总兵马加起来不过才四万挂零,怎会因为朕将王洵破格提拔为中郎将,就直接分兵给他!”
高力士没有胆子跟李隆基争辩,拱了拱手,笑着表示歉意,“陛下说得对。是末将多虑了!封老四那家伙做事向来谨慎得很,想必不会冒冒失失地将重任交给一个没有任何领兵经验的后生晚辈!”
到了这种地步,王洵的加官进爵,已经无人能阻止得了。好在安西那边,高力士还有别的亲信。只要处置得当,照旧可以令王洵四五葬身之地。只是操作起来略微麻烦些,并且有可能令其身后极尽哀荣罢了。
“你也是尽自己之责!”李隆基大度地摆摆手,示意对方不要过分自谦,“对了,最近太子那边如何?马上入夏了,窗纱、蚊帐之类,你可给那边调拨了过去?”
“回陛下!”高力士有点跟不上李隆基的思路,先胡乱应付了一句,然后才按照以往习惯小心翼翼禀告道:“太子一向不大习惯出门。走的比较近的,也就是马尚书、赵詹事那么几位。去年陛下叮嘱太子多出去走走,打打猎,晒晒太阳,以将养身体。末将遵照陛下的旨意,还给东宫那边调了一批飞龙禁卫过去,供殿下出巡时听用。可太子殿下好像也没什么改变,还是天天闷在家里,除了下棋、就是弹琴。再不就是......”
“嗯!”知道自己的心腹会错了意,李隆基不耐烦地打断,“他就是这么个恬淡性子,想必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去年和今年内库都颇有盈余,日常用度方面,你给东宫那边再多拨些吧!还有,东宫六率的人数也太少了。你从飞龙禁卫中挑表现出色的,再拨三百人,交给太子,让他以此为骨头架子,把六率先补充完整!”
“这——!”高力士越听越糊涂,真想伸过手去,摸摸皇帝陛下今天是否发烧。在他记忆中,以往的李隆基对太子可没这么宽厚。甭说主动替后者充实东宫六率了,就连以前身兼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王忠嗣,都因为跟太子的关系过于密切,被李隆基无缘无故地夺了职,最后在贬谪的位置上抑郁而死。
这也不能怪李隆基薄情。自从太宗开始,大唐父子相残就是惯例。先有玄武门之变,然后有齐王叛乱和太子李承乾谋反。包括李隆基本人,登基之前在太平公主的挑拨下,与其父李旦之间差点儿势同水火。所以无论是李林甫、杨国忠等中枢重臣,还是肩负皇宫守卫之责的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平时在李隆基的默许之下,都本能地把太子当做敌人来防备。非但将东宫六率削减到名存实亡的地步,连拨给太子李亨的日常用度,也是能省就省。以免后者手中有了余钱,就暗中勾结朝臣,图谋不轨。
今天李隆基看到杨国忠关于大力提拔年青人的借口,心有所感。所以先是懊恼自己终归有一天会老去,进而又突然起了舔犊之念。试想连杨国忠这种刚刚登上宰相之位的家伙,都懂得为国家培养后继人才,以免老的一代将领亡故后,边镇上出现青黄不接的局面。李隆基自己作为大唐天子,又怎能见识比臣下还短呢?
因为上述诸多缘故,李隆基今天追问东宫那边的近况,实打实的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心,而不是防微杜渐。谁料高力士却以老习惯揣度圣意,一时半会儿根本转不过弯儿来。看到自己的最为倚重的太监满脸困惑,李隆基心中负疚之意更浓,叹了口气,继续补充道:“从今往后,东宫那边无论需要什么,你都照常拨付吧!不必再跟我请示了。亨儿已经做了十五六年太子了,一直小心翼翼。你不要因为他谨慎,就慢待了他!”
一声“亨儿”叫出,终于让高力士彻底恍然大悟。赶紧理理混乱的思路,大声表白道:“末将从没慢待过太子殿下。只是如今陛下的禁卫也不足额,所以才没急着补全东宫六率。如果将飞龙禁卫中的佼佼者全都补到六率当中,陛下这边.......”
“等下一批就是!”李隆基摆摆手,笑着打断高力士的话,“先将太子的侍卫补起来,朕这边缓缓无妨。此外,白马堡大营那边,你还是多花费些心思。封常清的奏折朕也看过,这回推荐的少年才俊,大半儿都出自白马堡。这说明,我大唐关陇子弟并没有像外边传说的那样,已经被声色犬马掏空的身体。他们骨子里边,祖宗的热血还都在。只是如今四海升平,没有太多建功立业的机会让他们崭露头角罢了!”
“诺!”高力士肃立抱拳,大声回应。“陛下尽管放心,两年之内,末将一定给陛下整训出一支精锐之师来!”
“朕相信你!”明知高力士是故意装出赳赳武夫的模样来讨好自己,李隆基还是满意而笑,“你的本事,朕是知道的。朕无需你为朕拉起一支精锐之师,像去年那样的少年才俊,再多挖掘出来几百个就好。国忠他们说得对,封常清、哥舒翰和安禄山这批人,如今年龄都不小了。朕得替大唐的未来多做打算!”
”陛下圣明!”闻听此言,高力士登时又佩服得五体投地。杨国忠等人不过是给提拔自家子弟,找到了一个漂亮的借口。而在李隆基因势利导之后,却可以最大程度地缓解大唐如今边镇势力过大,中枢兵力空虚的尴尬局面。假以时日,用白马堡整训出来的少年才俊,将几大藩镇麾下的底层军官给换个遍。哪个节度使纵然有不臣之心,恐怕也没有力量扯起反旗了。
“圣明倒是未必!但朕还没有到老糊涂的地步吧!”知道高力士已经领会了自己的真实意图,李隆基嘴角挂起一丝微笑,“朕从姑姑手中将大唐夺回来时,社稷是如何一个混乱模样,你也曾经亲眼看到过。咱们君臣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到最后交给亨儿的,不能是同样的一个烂摊子。你别偷懒,朕也不偷懒。咱们君臣还都不算老,没理由被小辈们看了笑话去!”
说着话,他五指伸伸合合,好像又回到了年青时代,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第二章 天河 (三 下)
第二章 天河 (三 下)
第二天一早,李隆基亲笔批阅过的诏敕就送到了尚书省。当值官员翻开一看,登时大惊失色。为自家的前程着想,他们既不敢轻易地将这份诏敕变成圣旨颁发下去,又没勇气找借口将其封还。只好偷偷地潜人到丞相府报信,请杨国忠自己出面定夺。
杨国忠正在召集心腹议事。听闻皇帝陛下这么快就做出了回应,心里也是暗暗纳罕。待从报信人口中了解到诏敕上御笔朱批的内容后,略作沉吟,便笑着指点:“既然陛下已经做出决断了。咱们当臣子的照着执行便是。没必要大惊小怪的,这年头连三品将军都快烂大街了,更何况区区一个四品中郎将!”
话虽然是实话,听在左右亲信耳朵里却极不舒服。特别是给事中宇文德,今天赶一大早派人发给弟弟宇文至的家书中,还在不着边际地吹嘘,说自己如何如何费劲心力,才替对方争来了连升两级的好处。谁料想转眼间,没人给争好处的就爬到了朝中有人做靠山者的脑袋瓜子顶上,这让他今后如何在自家弟弟面前抬头?
“可姓王的分明寸功未立,却一下子连升三级。”中书舍人宋昱也是个见不得别人家过年的主儿,偷偷给宇文德使了个眼色,然后带头说道。“圣旨到达安西之后,想必会寒了一大批将士......”
“行了!”杨国忠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了宋昱的胡言乱语,“陛下决定的事情,咱们可能跟他拧着来么?封还了诏敕又能怎样?说不定让陛下一怒,再凭空给他升上三级!况且那小子明摆着是封常清的人,咱们现在不能跟几大节度使同时交恶,也只能做个顺水人情!”
“是,右相大人言之有理。宋某莽撞了!”中书舍人扁了扁嘴,悻然退了下去。
其他人心里虽然还是拧着一团疙瘩,却也不得不点头承认,杨国忠所说的话句句都在点子上。大唐天子李隆基虽然越来越无心处理朝政,但只要他认定了的事情,群臣们根本没办法违背。当年一味地信任李林甫,动辄将弹劾李林甫者贬到岭南捉大象的是他。过后幡然悔悟,不顾众人劝阻,下令将李林甫掘墓鞭尸的还是他。无论谁想以令他收回成命,到头来无不是落个灰头土脸的下场。
“陛下额外施恩给某人,对于其他报国从军的将士而言,的确有些不公。但日后弥补的机会多着呢,不必争在这一时半会儿!”见宇文德等人脸上还是写满了沮丧,杨国忠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补充,“况且眼下范阳那边,加中郎将衔者有上千个。咱们不敢难为安禄山,又何必摆明着车马跟封常清过不去?!”
“是,右相大人英明!”宇文德无可奈何,只悻然带头回应。
见大伙精神头还不是很足,杨国忠又笑了笑,大声许诺,“好了,都打起点精神来。需要处理的事情多着呢。终归一句话,本相从来不会让自己人吃亏。不信,你们等着看好了!”
“右相大人英明!”有了这句保证,宋昱和宇文德等人脸上终于又露出了献媚的笑容。拱了拱手,带头歌功颂德。
杨国忠笑着摆摆手,制止了大伙的马屁。然后命人取来数锭官府专门用来压库的银锭,亲手赏给了尚书省那边送来的报信人。待对方千恩万谢的告辞之后,又命侍卫将议事厅的大门从外边关严,四下看了看,正色说道:“行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大伙就别再想了。咱们赶紧言归正传。刚才我说的那个消息,大伙能不能想出个两全之策来!”
“嗯!”众人立刻又成了霜打过的茄子,瞬间就蔫了下去。就在昨天半夜,与杨国忠一向交好的某位太监悄悄送出宫来一个惊人的消息,皇帝陛下命高力士帮助太子重整东宫六率!
比起跟几千里之外一个新晋的中郎将较劲儿,这个消息显然更值得大伙重视。前几年揣摩李隆基的心思,当政的几个权臣都没少给东宫使绊子。特别是掌管天下钱粮的杨国忠,简直恨不得让太子李亨及其家人天天喝西北风过活。如今皇帝陛下突然念起父子亲情来了,让大伙如何来得及措手?
突然间的改弦易辙,对李隆基本人来说不要紧,毕竟他跟太子李亨是亲父子,双方之间血浓于水。对于杨国忠及其爪牙来说,这无异于突然间身临断崖。不跟着李隆基改变对东宫的态度,肯定会失去皇上的欢心。然而万一跟着李隆基做出了改变,太子李亨依旧难忘前仇的话。待哪天李隆基圣驾归西,等着杨国忠及其党羽的,肯定就是一把血淋淋的屠刀!
“怎么,对尔等没有好处的事情,尔等就懒得用心么?”见众人个个低头看自家的靴子尖儿,杨国忠禁不住怒形于色,“莫非尔等以为,杨某倒了台后,尔等就能活得滋润么?”
“不,不是,不是!”宇文德胆子最小,受不得吓。见杨国忠动了怒,登时着急了起来,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结结巴巴替自己辩解,“是,是.....”
“给个痛快话。到底是还是不是!”杨国忠最讨厌这种黏黏糊糊的家伙,若不是看在此人一向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份上,恨不得飞起一脚将其直接踢出门外。
“是,是......!”宇文德越着急,话越说不利落,“是,是这样的。所,所谓疏,不,不间亲。皇,皇上......”
“我滚你个疏不间亲!”杨国忠忍无可忍,伸出手来,一把揪住宇文德的脖领子,将其按翻在其身后的廊柱上。“这等废话还用得到你说。我问的是应对的办法?办法?你到底听明白没有!”
“办,办法!”宇文德憋得直翻白眼儿。口中白沫乱冒,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好歹都是有头有脸的文官,谁曾见过这种黑道头子拷问手下兄弟般的阵仗?登时,宋昱等人着起急来,三步两步围拢到杨国忠身侧,一边施礼,一边大声劝谏,“右相,右相。您再用点儿力气,宇文给事中就被您给掐死了!”
“死了活该。省得再由太子动手!”杨国忠气哼哼地甩了下胳膊,将宋昱等人拨得东倒西歪。“你们几个记着,一旦太子登基,你们谁都逃不了!”
“可宇文给事中刚才所言,也是实情。并且右相刚才也曾经说过,陛下向来乾纲独断,我等做臣子的,根本无法让他收回成命!”宋昱踉跄了几步,捂着被杨国忠扫疼的肩膀,大声喊冤。
“那就一起死吧!”杨国忠暴怒,捋胳膊,挽袖子,就要再让宋昱尝尝自己的老拳。“我今天先打死你们,然后去投曲江池!”
眼看着议事厅就要变成斗鸡场,先前差点儿被杨国忠直接勒死的宇文德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来,扯开嗓子,大声喊道,“办法,办法我,我有!”
“你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废物!”杨国忠又气又笑,收起架势,单手搀起宇文德,“你就不会分个轻重缓急!赶紧起来,别吊本相的胃口!”
宋昱等人闻听,也纷纷围拢上前,眼巴巴地等着宇文德的高见。后者先是长长地喘了几口气,接着吞吞吐吐的说道:“其实,其实这,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咱,咱们.....”
“捡重点说。说不出来,你就直接唱!”杨国忠急得火烧火燎,顾不得丞相府议事时应有的礼节,大声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