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四下里已经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几个在路上重金礼聘的护卫不忍眼睁睁地看薛景仙受窘,赶紧从侧面的小帐篷里出来,送上一壶刚刚打满的冷水。“挂在寝帐后边那个火堆上烧。记得先烧开了水,然后再放茶叶和调料。不要往茶里边加奶。你家老爷的客人都是从长安来的,喝不惯奶茶的味道!”
“知道了!知道了!谢谢,谢谢!”如同新妇见公婆般般忐忑的红莲频频点头,别人指点一句,就说一声谢谢。这番举动,又惹得王洵等人纷纷哄笑。一笑过后,跟薛景仙之间的关系反而比先前融洽了许多。
“这丫头是周将军昨天送我的。薛某还没来得及教导她,让几位将军看笑话了!”薛景仙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笑着解释。
“她可是大勃律国中第一美人儿!这些日子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跟周将军讨要,他都没松口。薛大人真忍心,居然让她做粗使丫鬟。”宋武笑了笑,低声点醒。
“啊,竟有此事!”薛景仙被说得一愣,惊诧地低呼。但是昨夜已经领教过这大胸长腿女子的好处,食髓知味。此刻将礼物退还回去的话,是万万不肯说出口的。只好讪讪笑了笑,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这个,这个,你们看,薛某这不是夺人所爱么。此女昨晚还是完璧,如今,如今......”
如今了半天,就是憋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尴尬地面红耳赤。还好王洵见机得快,笑了笑,主动给薛景仙找台阶下,“薛大人就不要自责了。周将军即便不将此女送给你,他也没福享受。否则,他的脑袋早挂旗杆上了!”
闻听此言,薛景仙心里又是一阵紧张。但是很快,便明白了王洵是在替自己解围,“哈哈,如此,此女倒是真和薛某有缘。这份人情薛某是欠大了,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还上?!”
“薛大人客气了!”宇文至心里窃笑,脸上却装得一本正经。“一个蛮夷女子,算不上什么厚礼。若不是有这身甲胄束缚着,说不定宋将军已经成车成车的往自己家中拉了!”
“我哪有那么好色!”听大伙绕来绕去,把玩笑话突然绕到了自己头上,宋武赶紧跳出来,用力摆手。“薛大人别听这厮诬陷,宋某人练得是童子功,二十四岁之前,近不得女色!”
“那你可有的熬了!”薛景仙摇了摇头,笑着打趣。“安西军声威赫赫,不知道今后有多少蛮夷小国,上赶着将公主、郡主往军中塞。我看宋将军你今年也就十八、九的样子。美色坐于怀中却心神不乱,啧啧......”
”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平素斯斯文文的薛大钦差,说起笑话来嘴巴比武夫们还要直接,众年青将领又是一阵狂笑。只把个自称练童子功的宋武,窘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红着脸戳在门口咬牙切齿,“你们,你们.......”
“好了,大伙若不嫌弃薛某的寝帐寒酸,就赶紧进来吧。西域日头太毒,你等受得了,本官可是受不了!”薛景仙收起笑容,伸手拉开门帘。
有道是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儿。刚才虽然是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些笑话,薛景仙也从中弄明白了,安西军纪律很严,像那种“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现象,在安西军中并不存在。所以周啸风平白得了个美人,也只能将其送往关押俘虏的营寨内暂住。不敢立刻享用。而自己昨天收了周啸风的礼物,却也没违反军纪。毕竟自己只是到此公干的一个外人,任何行为都不受军法的约束。
正在心中仔细盘算利害得失之际,耳畔又听见王洵笑着说道:“我等此番前来打扰大人,并没有什么要紧事情。只是离开长安太久了,难免有点想家。还望大人体谅我等的苦处,有什么新鲜事,尽管跟我等说说!”
跟在王洵身后,宇文至也冲着薛景仙拱拱手,笑着请求,“是啊,是啊,都离开一年多了。当初在长安时,没觉得城里有什么好来。待到了这儿,才知道当初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还不是老样子,哪有什么新鲜事!薛某倒是觉得,西域这边天宽地阔,喘气时都多几分自在!”薛景仙略作斟酌,笑着回应。
这话倒不完全是在恭维对方。在长安城时,他求官处处碰壁,整个人压抑得都快疯掉了,所以看到谁都不顺眼,遇到令自己不开心的话题,就忍不住冷嘲热讽几句。而到了西域之后,又是被大伙众星捧月般奉承,又是被赠宝刀美人,心情一下子就晴空万里,整个人的性子也是大变,跟先前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故而跟谁都能说上几句笑话,看哪个都觉得亲近。
“大人还是随便说说吧。我等想家,都快魔怔了!”宋武也终于缓过了几分精神,唯恐薛景仙继续推辞,拱手着手请求。
若是放在以前,就冲着他是中书舍人宋昱的弟弟,薛景仙也会给他点儿脸色看。此刻,却觉得对方不过是一个半大孩子,骤然间离家万里也着实可怜,想了想,笑着说道,“那薛某可是随便说了。其实薛某去年夏天才到的长安,对城里风物也不熟悉......”
一边谦虚着,他一边将半年多来听到的,看到的新鲜事娓娓道来。中间当然还不忘了偷偷加上些个人私货,对杨国忠取代李林甫之后的作为称颂有加。反正恭维话不要钱,通过宋武、宇文至二人的口辗转传回长安去,说不定还会给他带来许多利益。
王洵、宇文至、宋武等人的确也思乡思得苦了。很多长安风物,明明在记忆里边很熟悉,也巴不得让薛景仙再描述一番。偶尔听对方描述错了,还笑着出言指正。总之,此刻在他们记忆里边,只有长安城光鲜的一面,绝没有先前感受到的沉沉暮气。非但世间再无其他名城可以与长安相提并论,连佛教中的极乐,十字教中的天堂,都无法跟故乡比拟。
不一会儿,说话者就从薛景仙一个人,变成了大伙共同参与。七嘴八舌,将长安城的诸多好处如数家珍。侍妾红莲烧好了茶,拎着铜壶入内。见到此景,不敢出言打扰,只好站在一边旁听。听着听着,她自己就入了迷,铜壶什么时候丢到了脚下也不清楚,只觉得如果世间真的有如此繁华所在的话,自己能在里边生活上一天,就是第二天早上就死去,这辈子也值了。
注1:唐代官制,同一品之间,还分正上,正下,从上,从下四等。王洵此刻的官职级别为正四品上,薛景仙为从四品下。所以后者比前者低了三级。
第二章 天河 (八 下)
第二章 天河 (八 下)
好梦向来容易醒。
突然间,外边传来一阵凄厉的警报,“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有敌情!”宇文至第一个反应过来,单手一撑,从毡垫子上长身跃起。“赶紧去中军听令,大帅正在点兵!”
“快走,快走!”宋武推了方子陵一把,大声催促,“估计是大食人的援军到了,赶紧去中军听令!”仓促中,脚下一绊,将红莲放在身边的铜壶踢出数步,茶水登时淌了满地。
此刻,他却没功夫怜香惜玉,拉开帐门,撒腿便跑。紧跟着,宇文至、方子陵等前来打听故乡消息的长安子弟鱼贯而出。只有王洵,总算在生死边缘比众人多走过几遭,虽然心里也很紧张,却还不忘了躬身向薛景仙施了个半礼,带着几分歉意说道:“军情紧急,某等就先告退了。待会儿待大帅那边应完了卯,再过来向钦差大人讨教。”
心里想时是一回事,真的听到了角鼓之声,薛景仙早就惊得手脚发软。此刻哪里还顾得繁文缛节?一把抱住王洵的胳膊,惨白着脸喊道:“王,王将军慢走一步?大食人,大食人真的来了么?”
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胆小,王洵挣了两下没能挣脱,只好停住脚步,伸手去掰对方死抱着自己的胳膊双臂,“薛大人不必着急。眼下只是斥候传来的警讯,按照军中常规,想必大食人还有一段路要赶!王某之所以急着走,是要着去中军应卯。安西军规矩严,若是三卯不至,王某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我,我跟你一起去!”薛景仙哪里肯放手,用尽吃奶的力气跟王洵“搏斗”,“我跟你一起去。我替你擂鼓,擂鼓,那,那个助威!”
“大人想要为国出力,也得换了铠甲啊!”王洵哭笑不得,像哄孩子一样安慰对方,“战场上最怕的就是流矢。那东西中上一支未必立刻要命,可万一伤口感染,就是神仙也救不回了!大人若不穿铠甲上阵,岂不是成了活靶子么?中军点卯还需要一段时间,大人换好了铠甲,去那边寻王某便是。赶紧放手,你的女人在旁边看着呢!”
“啊,啊!”薛景仙楞了楞,这才意识到自己新收的美妾就站在身边。讪讪地收了胳膊,低声叮嘱,“那,那一会儿薛某就站着王将军身边好了。你可千万说话要算数啊!”
“其实你留在营地内,比哪都安全!”王洵笑着解释了一句,转过身,匆匆跑远。
“薛某这就去寻你!”薛景仙才不敢一个人留在营地。万一安西军打输了,谁还顾得上回营?还是跟紧了王洵这个大块头安稳,至少敌军放箭时,目标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一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他一边收拾行头。刀是周啸风送的,铠甲是刚才宇文至带来的礼物,头盔稍微大了些,总是溜下来盖住眼睛,需要在脑后垫点儿东西。薛景仙忙得手不够用,大声命令侍妾过来帮忙。接连喊了好几嗓子,才发现红莲已经吓得傻了,苍白着脸根本挪不动脚步。
“帮我把床头上的帐子扯下一角来,赶紧着。愣在那干什么,大食人远着呢!”薛景仙火往上撞,推了红莲一把,大声喝令。
“啊——”红莲再度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张开胳膊,一头扎进薛景仙的怀里,“大人,大人,别丢下我。我怕。我不敢一个人在这儿!别丢下我。大食人,大食人,他们要屠城的啊!”
“别怕,老爷在这儿呢!”尽管自己心里吓得要死,薛景仙却不得不装出临危不惧的模样,“你好好待在这儿,老爷亲自到阵前去,把大食人赶走。乖,别怕,实在不行,你就到床上躺着,用被子捂住耳朵。”
这些话显然没什么作用,吓傻了的红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老爷别走,老爷别走,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我怕,我怕——!”
“别怕,大食人不是我们唐人的对手!”薛景仙双臂抱住美妾,将其一点点推向床头,“别怕,有大人我在呢。来,你躺在床上,用被子捂住耳朵。这把削铁如泥的宝刀也给你,谁敢靠近,你只管剁他。”
“大人别走,大人别走!”红莲显然是见识过大食兵马淫威的,死死拉住薛景仙的绊甲丝绦,就是不放。薛景仙又安慰了几句,心头便有些噪了,抬高嗓门,大声呵斥道:“放手!你再胡搅蛮缠,我就休了你。如果我战死了,你尽管投降便是!反正敌军不知道你是我的人,冲着你阿爷的面子上,也会放你一马!”
“不——!”红莲又怕又急,立刻嚎啕出声,“如果你死了,我就抹脖子。你上午刚说的,这是中原规矩!”
“胡说,我哪那么容易死掉!”薛景仙被哭的心中一疼,声音立刻又软了下来。“我是钦差,钦差你懂么。除非真的打了大败仗,否则谁也不敢让我受伤。乖乖地在这里等着,老爷我去捞功名去了!”
说罢,狠心不再听身后的哀哭,整了整衣袖,大步出帐。
一干被指派护送薛景仙从长安而来的亲卫们,此刻也吓得脸色煞白。拉着坐骑等在帐篷前,恨不得立刻就上马逃走。在此“危难”时刻,薛景仙怎肯便宜了他们。冲上前几步,指着两位伙长的鼻子骂道,“你们也算男人?听见按号角声就要尿裤子!莫说还有安西军的弟兄顶在前面,即便安西军真的抵挡不住了。大不了是一个死罢了,总好过阵前逃命,被官府捉了把脑袋挂在城墙上,辱没自家祖宗。呸,呸,安西军怎么可能会输。你们这些没卵蛋的,还不跟我一起去中军听候调遣!”
“还说我们呢,您脸色又好看到哪去了!”侍卫们小声嘀咕,心中虽然不服,却再不敢提逃走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