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食到底要干什么?”薛景仙此刻心里对敌军已经没有了半分畏惧,一边目送着自家前军大步压向战场中央,一边小声向王洵请教。
“我哪里知道!”王洵也是满头雾水,“先是无聊的要求单挑。单挑占不到便宜,就直接群殴。群殴捞不到好处,就想混战。等两军真的该接战了,他奶奶的,又缩了回去!”
“估计双方对规矩的理解不一样吧!”薛景仙皱着眉头嘀咕了一句。心中总觉得能把铠甲兵器打造到如此精良地步的大食人,应该不像王洵描述的那样龌龊一般。然而对方此刻的表现,又令他着实找不到为之辩解的词汇。
由于前军尽数为步卒,所以推进的速度并不快。战场中厮杀的大食武士有充足的时间撤回本阵,而在混战中逞足了威风的李元钦、赵怀旭和宇文至等人,则不紧不慢地割下地上尸体的头颅,彼此招呼着,让开李嗣业所部前锋的攻击路线,绕向本军的两翼。
“等会儿咱们也要冲锋么?”又看了片刻,满头雾水的薛景仙终于想起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凑到王洵耳边,略带点儿惭愧地追问。
“你不想冲?”王洵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低声发问,“这种机会可是不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
“那我一会儿跟在你身边!”薛景仙挥了会手中刀,大声点头。“傻子才蹲在后边看热闹呢!”
敌军人数众多,装备精良,看上去还训练有素。可怎么看,薛景仙都不相信自己一方会打输。比起安西军来,大食人身上缺少一种东西。到底是什么,薛景仙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他却清楚的知道,如果自己不趁机砍下几颗大食人的脑袋来换取功勋,这辈子肯定都会追悔莫及。
男儿何不带吴钩!此番安西之行,值!
第三章 壮士 (二 上)
第三章 壮士 (二 上)
望着远方伴随着鼓点节奏缓缓推过来的刀丛,大食圣战东征军主帅艾凯拉木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叫苦。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在这个时候,领军跟大唐争锋。东方有句格言说得好,‘如果你想打赢一场战争,至少需要满足以下三个条件之一。第一,要掌握有利时机。第二,要占据有利地形。第三,将领和士卒,国王和臣子们齐心协力!这三个条件重要性依次提高,特别是第三条,乃是重中之重!’ 而现在他手中的这支圣战军,却任何一个取胜的条件都不具备。(注1)(注2)
论时机,眼下大哈里发艾布﹒阿拔斯缠绵病榻,随时都可能亡故。第一继承人曼苏尔﹒阿拔斯威望不足,难以令首相和群臣信服。军队最高指挥者大艾米尔穆杰希德心灰意冷,沉迷于从西方传来的一种特殊饮料,终日精神恍惚。若不是教法官贾布里勒大人联合当年追随哈里发一同发动叛乱,驱逐了倭马亚家族的若干老兄弟们苦撑局面的话,整个帝国几乎要分崩离析。(注3)
论地形,坦叉始罗附近河谷众多,丘陵林立,根本不适合骑兵大规模展开。而对面唐军的重甲步卒,在这里却如虎归山。唐军已经抵达此地半月有余,基本上是在以逸待劳。圣战东征军却是远道而来,人困马乏。
论内部团结,此刻的东征军更是千疮百孔。当年恒罗斯大战结束后不久,呼罗珊总督阿布﹒穆斯林就被大哈里发下令毒死。其麾下悍将齐雅德﹒伊本﹒萨里稀里糊涂地卷入了一场叛乱,全家上下七十余口尽数被诛,无一人得到宽恕。更有叶齐德、贾哈姆、塞勒曼等一众勇士,立下了旷世奇功却没有受到应有奖赏,反而跟着阿布总督一道被杀,死得不明不白。眼下的东征军里核心将领,除了艾凯拉木本人,几乎全是从其他战场抽调而来,之前没有半点儿与唐军交手经验。
从某种角度上讲,眼下的这支东征军看起来规模庞大,盔明甲亮。真正实力还不如两年半以前,恒罗斯之战时与唐军遭遇的那支队伍的一半儿。当年的那支队伍,十五万人中有六万是嘎兹(圣战者),四万穆特瓦尔(愿意献身的人,志愿者),剩余五万才是从被征服各国临时招募的武士。领军的呼罗珊总督阿布·穆斯林,前锋齐雅德﹒伊本﹒萨里两人都堪称一时名将。而眼下,十二万大军当中,居然有六万是临时拉起来的穆特瓦尔,三万余各国仆从,真正受过严格训练的护教嘎兹还不足三万。至于他艾凯拉木本人,虽然深受大哈里发的信任。但此刻他心里却非常清楚,自己的真实本领,距离前任呼罗珊总督阿布将军相差不是一点儿半点儿。(注 4)
但是,艾凯拉木又不敢推辞上面交代下来的任务。曼苏尔并不是一个宽容的人,此刻国内权力争斗的局势又不明朗。一旦被曼苏尔和首相两方之中任意一方误会自己跟另外一方是同伙,故意不听调遣的话。待争斗结果出来之后,艾凯拉木不敢保证自己的结局会比齐雅德﹒伊本﹒萨里好上多少。
坦叉始罗曾经为佛教圣地,对周边各国影响甚重。失去它,天方教所遭受的打击将不可估量。所以尽管准备不足,尽管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情愿,艾凯拉木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了东征重任。并且在清真寺中立下誓言,要将真主的旨意传遍整个东方,甚至一直传到唐人的国都,数千里之外的长安。
嘴上的誓言说得响亮,真正走上战场之时,他却慎之又慎。上次恒罗斯之战,阿拔斯帝国做足了充分准备,并且收买了对方的仆从军背后下刀子,才勉强获取了胜利。虽然将唐军打得大败亏输,自己一方也伤筋动骨。这回,唐军有备而来,阿拔斯帝国的圣战军却是仓促拉起,凭借着上次跟在呼罗珊总督阿布﹒穆斯林身边获得的经验,艾凯拉木不相信自己能创造更高的奇迹。
所以,他一直试图以巧计破敌。先将十二万大军齐头并进,期待着以人数方面的优势,逼迫唐军后撤,不战而屈人之兵。待发现这条计谋未能得逞之后,艾凯拉木又迅速想出第二条妙计,利用单挑的方式,打压唐人的士气,同时为自己一方争取更多的休息时间。
计策成功了一半,素有贤者之国的唐人,果然接受了圣战者的单挑请求。没有趁东征军立足未稳之际,立刻发起攻击。然而,令艾凯拉木始料不及的是,自己麾下那些打遍了整个西方世界未尝一败的圣武士,居然接二连三地败在了唐人之手,无论是单挑,还是群殴,半点儿便宜都没占到。
为了揭开圣战武士们集体意外失手之谜,艾凯拉木不得不派遣更多的嘎兹出战。尽管他心里面明明知道自己这样做,会遭到对手,甚至自己一方将领的耻笑。但是,为了达到最后目的,任何手段,都可以原谅。谁料想,先前一直不断谦让唐军主帅却突然改了主意,居然主动向圣战军这边发起了进攻。
第一波杀过来的唐军只有六七千上下,人数不及圣战军的十分之一。然而,就是这区区六千余众,却令艾凯拉木头皮发乍,心里发毛,需要用尽全身力量,才能稳住呼吸。那是怎样一支队伍,他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踏着鼓点,他们缓缓迈进,每前进一步,都好像踩到了对手的心窝子上,令眼前的战场来回晃动。
过午的阳光很暖和,艾凯拉木却觉得浑身发冷。他恨不得现在就立刻把全部兵马都派出去,直接用人数淹没对方。却不敢保证对面的那名白胡子唐人将领,还有没有其他妖术未曾使出。对,是妖术。异教徒最擅长的黑魔法与诅咒,否则,打遍了整个西方世界无敌手的圣战军,也不会被区区几千人,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曾经砍下无数西方骑士头颅的圣战者们,也不会突然就失去力气,被唐人像杀牲畜一样,肆意宰割!
破解对方诅咒的,只能是对信仰的虔诚。想到这儿,艾凯拉木忍不住在心里默念经文。这番虔诚的举动,迅速被身边的亲信学了去,继而传播开来,以最快速度传遍全军。“他们躺在宝石镶嵌的床上,长生不老的少年端着碗、壶和一杯最纯的酒;他们自己选择水果和喜爱的禽肉。他们还会得到深色眼睛的天堂美女,如同蚌壳里的珍珠一样贞节.......”
“他们躺在宝石镶嵌的床上,长生不老的少年端着碗、壶和一杯最纯的酒;他们自己选择水果和喜爱的禽肉。他们还会得到深色眼睛的天堂美女,如同蚌壳里的珍珠一样贞节.......” 祈祷文慢慢从军阵当中响起,声音由混乱慢慢变为整齐,由低沉慢慢变为响亮。旋即,几乎所有大食将士都加入了进来,将经文如梵唱般传遍原野。
对面的安西军将士听见了,却依旧走得不紧不慢。他们仿佛根本无视于对方人数是自己近二十倍的事实。迈着整齐的步伐,他们继续向前推进,推进。一步,两步,从三百步推进到二百步,从二百步推进到一百五十步,一百三十步,一百二十步.......
“咚、咚、咚、咚”从他们背后传来鼓声单调且响亮,扫过沙场,越过人群,刺入圣战者们的耳朵,令他们骨头发冷,手脚发木。
“咚、咚、咚、咚”接连不断的鼓声,始终以同一个节奏,穿透诵经者的耳朵,穿透他们的灵魂和心脏,如同乌云背后的一缕阳光,将诵经声搅得支离破碎。
“啊——”终于有大食人受不了鼓声所带来的压力,率先发出了一阵箭雨。一百二十步距离,羽箭可以命中目标,却无法射穿对方的护甲。走在攻击队伍最前排唐人刀盾手,只是随便将盾牌举了举,就拦住了大部分攻击。零星几支羽箭穿过盾牌缝隙,砸在铁甲上,发出“叮”的一声,软软落地。
“稳住,稳住。不准浪费箭矢!”艾凯拉木突然惊醒了过来,扯开嗓子大声喝止。
“稳住,稳住。不准浪费箭矢!”毕竟久经战争,他身边的嘎嗞们扯开嗓子,将命令迅速放大,传遍全军。
羽箭的密度迅速变稀,但有人还在盲目地乱射。一支接一支,落在唐人的脚下,与先前胡乱射出的羽箭混在一起,在军阵面前形成一道细密的屏障。
这种完全由木杆和羽毛组成的屏障,不具备任何防护效用。唐人的包铁战靴踏上去,立刻粉碎一片。一百一十步,一百零五步,一百步,忽然,鼓声猛然停顿,随即,化作一阵连续的雷鸣。
“咚咚咚咚咚咚咚——”伴着奔放不羁的节奏,所有唐人停住了脚步。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刀盾手猛然将手中巨盾向上一举,瞬间结成了一面明亮而低矮的城墙。所有盾牌,上缘都微微前倾,与头顶上已经走过天际中线许久的烈日,呈某种默契的角度。
刹那间,西域特有的明亮日光,就从打磨平滑的精钢盾牌表面上反射了出来。无数道反光汇聚成粗壮凝重的一团,狠狠劈向了对面大食人的眼睛。
“啊——!”艾凯拉木本能地选择了闭眼,耳畔惊叫声响成了一片。还没等他弄明白唐人到底有使用了什么古怪魔法,雷鸣般的鼓声又急转稀疏,“咚、咚、咚咚、咚咚......”踏着鼓点,安西军前锋再次向前推进,如同一只浑身闪着银光的巨龙般,压向黑漆漆的大食军阵。
“放箭,放箭!”到了此时,艾凯拉木再也顾不得什么控制战场节奏了。扯开嗓子,不顾一切地命令己方弓箭手进行拦截。命令被化作喊声和角声,迅速向周围传播。闻听号令,早就按耐不住的大食弓箭手弯弓,仰头......
无法瞄准。即便信仰再虔诚的嘎嗞,在这单纯的自然力量面前,也无法让自己睁开眼睛。他们只能凭着直觉,调整弓箭的角度。数以万计的羽箭腾空,大多却都成了无用角色。或者高高地从安西军头顶掠过,或者没等到达目的地,便一头扎向了地面。只有很少一部分,直接打在了移动中盾墙上,将光洁的盾面打出无数小麻点儿。然而,这些小小的麻点儿,根本影响不了整个盾墙的反光能力。粗壮的光柱继续劈来,晃得大食人两眼流泪,无法看清楚对面目标。
好在艾凯拉木麾下兵马足够众多,中军的弓箭手被盾墙晃成了瞎子,两翼的弓箭手还能尽最大可能地提供一些支援。通过侧向攻击,给前进中的唐军制造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为自己一方赢得更多的调整时间。只是这样一来,两翼的队形就无法保持齐整,慢慢地被自家弓箭手挤压向前,慢慢被挤压成了一个雁翅形,并且起伏不平。
连绵不断的箭雨越下越猛,前进中的唐军渐渐有了伤亡。一名位于队伍边缘的刀盾手身体猛然晃了晃,鲜血从肩窝处冒了出来。他身后的弓箭手立刻上前,先接过巨盾,然后将伤者推开,推向队伍后侧。随即,耀眼的巨盾再度举了起来,护住附近的大唐男儿。
又一名盾牌手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羽箭从空档处斜向扑入,射中了几名弓箭手。为了保持射击的准确性,唐军给弓箭手提供的皮甲,在一百步以内的距离上,防不住羽箭攒射。伤者被推开,盾牌被捡起,内排弓箭手在低级军官的指挥下迅速补位。整个队伍在行进当中做好了调整,脚步依旧不疾不徐。
“咚,咚,咚咚,咚咚......”终于,鼓声的节奏再度发生了变化。敌我双方,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前进中的唐军再度停住脚步,在距离大食人军阵不及八十步的位置,重新调整队形。盾墙两侧慢慢向后弯曲,为自家袍泽提供更全面的保护。盾墙正面的盾牌数迅速减少,反射的阳光也不再如先前那般强烈。
“传,传令。让两翼约束队伍,小心唐军有诈!”艾凯拉木声音已经紧张的变了调,沙哑着嗓子调整部署。他麾下众位嘎嗞和穆特瓦尔的身体,似乎越休息越疲惫。只是匆匆射出了三五支羽箭,就已经有人无法拉开弓弦。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没比别人好多少,心脏狂跳不止,几乎无法停下。嘴唇发干,手脚发软,平素随便就可以肆意挥舞得长矛此刻竟然好像重逾千斤!
一切都向最不利情况发展。这种状态下,艾凯拉木不敢轻易驱使大军上前决战。否则,根本无法预料麾下的弟兄们,会不会在激战当中,忽然失去全身力气。成为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
“安拉啊,难道您是惩罚仆人的信仰不够虔诚么?”抬头看了看可恶的太阳,艾凯拉木暗暗追问。虽然家族中偶尔有人也会做一些抢劫,勒索的勾当,但那都是针对异教徒的行为,按道理根本没有违反教规。为何今天圣战大军突然失去了往日的好运气?承受着一个接一个莫名其妙的磨难?
还没等他将心里的疑惑想清楚,对面传来的鼓声再度化作一阵阵雷鸣。在挡住了大食人数轮羽箭攒射之后,安西军刀盾手突然把盾墙撤开,露出了先前隐藏在盾墙之后,蓄势已久的弓箭手。
“嘣”一声整齐的弓弦响,切入了军鼓的节奏。数百支破甲锥同一时间发了出去。掠过八十步的距离,将正面的大食军阵,整整齐齐砸出了一道豁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