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倒也是有感而发,因此听起来理直气壮。像穆阳仁这种市井无赖,做唐人时根本没得到过朝廷的任何好处。被高仙芝当做弃子丢在河中之后,却因为唐人的身份,遭受了比其他各族战俘多几倍的磨难。可以说,在穆阳仁内心深处,其实对大唐朝廷的归属感非常单薄,单薄得几乎到了挥挥手便能轻易抹除地步。然而,无论他愿意不愿意承认,在左帅加亚西这种宗教疯子和心胸狭窄之辈眼里,他就是一个唐人,永远都不可能被视为同类。
“你这卡菲尔,你还有理了你!”闻听此言,左帅加亚西又冲过来挥拳欲打。大相白沙尔上前半步,挡住了他的去路,“住手,他说的是实话。人不应该因为诚实而受到责难。”
“他……”加亚西气得脸色发紫,指着穆阳仁咬牙切齿。
“退下!”白沙尔竖起眼睛斥退了他。随即又将面孔转向穆阳仁,和颜悦色地道,“你抱怨得对。他先前做得的确有些过分了。可大汗给予你的富贵,却也是别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你怎么也不能刚拿了大汗的金子,转头就打算把他卖给你的族人!”
“属下没有。属下一直在替大汗出主意。小的三番五次劝大汗主动出击,可你们都不肯听!”穆阳仁看了白沙尔一眼,满脸委屈。
这又是一句实话,虽然白沙尔也不敢确定穆阳仁当初劝大伙主动出击时,到底是何居心?然而眼前的情况却明摆着,因为迟迟不敢与外边的唐军交手,城内兵将们的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如果第一场雪还迟迟不降的话,估计用不了太久,就有人偷偷跟唐军联络献城了!
但是,事已至此,后悔药显然无处可买。白沙尔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姗姗来迟的冬天和其他各城的援军与唐军貌合神离上。所以,即便明白了城外那座盟誓台的功用,他也不想冒险派将士出去将其焚毁。反正虱子多了不咬人,盟誓台只是对唐军有用。对守军来说,外边多一座高台,少一座高台,几乎没什么差别。
想到这儿,他也没心情继续跟穆阳仁掰扯以前的是是非非,挥手命对方退下,自顾去检查城墙各处防务。穆阳仁本来也不愿意跟这些家伙有太多瓜葛,施了个礼,顺着马道走下城楼。待离开城门很远了,又拉住坐骑,回过头来,冲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吐沫,恨恨地骂道:“奶奶的,老子欠了大汗的,老子自管想办法去还。但你们几个,如果老子让你们死得太痛快了,老子的姓就倒着写!”
他这次是真的发了狠。骂过之后,便拨马走向自己的府邸,着手安排亲信与城外的唐军联络。在他看来,俱车鼻施这个大宛王,不过是白沙尔等人手里的傀儡而已。基本上别人怎么想摆弄怎么摆弄,自己能做主的事情非常有限。既然如此,给大唐做傀儡和给大食人做傀儡,就没多大差别。反正只要外边的唐家肯答应城破后留俱车鼻施一条活路,他这个才当了几天的王宫总管,就算报答了俱车鼻施的恩情。
此刻城中,其实已经暗流汹涌。很多将领本来就对白沙尔、加亚西等人一手遮天不满,如今大难临头,更不想为他们这几个疯子殉葬。故而凭着右帅查比尔的金牌,穆阳仁的心腹爱徒刘馆很轻易地就在当天夜里被送出了城,隔了一个白天之后,又瞒过了白沙尔等人在军队中的支持者,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回来。
“如何?见到铁锤王了么?他怎么说?”穆阳仁正等得火烧火燎,见自己的人平安返回,立刻将其拉到僻静处,低声询问。
小道士刘馆本是个孤儿,在马贼队伍中受尽欺辱,多亏了穆阳仁被穆阳仁收为弟子,才平安活到的今日。因此,他对穆阳仁这个一句道经都未曾传授过的师父非常忠心,见对方问得急,赶紧理了下思路,低声禀告,“见到了。不过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唐军相信我是从城里出去的。铁锤王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大个子,为人非常爽快。他亲口答应,如果您老能劝说右帅大人主动打开城门,日后必然会记您老的首功!”
“首功个屁!”穆阳仁狠狠地掐了小刘馆儿一把,急切地催促,“说正事儿,他答应继续扶持俱车鼻施做大宛王了么?城中的其他将领唐军准备怎么处置?!”
“那……”小刘馆儿的脸色立刻开始发苦,“没有,他说,其他人都可以饶恕。但俱车鼻施不能。他先前投靠大食,背叛朝廷,是第一罪。侮辱大唐公主,杀拔汉那王子,是第二罪。狗胆包天,教唆马贼劫杀天朝使团,是第三罪。紧闭城门,据王师于城外,是第四项罪名。还有,还有…….”
“还有个屁!你这废物,不是让你跟他们说么,大汗是被白沙尔等人逼的,迫不得已么!”没等小刘馆把王洵的原话复述完,穆阳仁已经急得跳了起来。
“说了,我说了啊。”小道士刘馆儿委屈的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我都跪下来求他了。可他就是不肯答应。他说,借口么,总能找到。俱车鼻施也是个英雄,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别人操纵。他还说,如果,如果不结结实实跟守军打一场,让城里的人知道知道王师的厉害,想必师父和右帅等人即便投降,也投降得不甘心。所以,所以一切都可以慢慢来。他不着急。您也不用着急。再等等,再想想。想清楚了,就派个有分量的人,出去跟他重新谈。不必像现在这般偷偷摸摸。”
“老子,老子……”穆阳仁急得直跺脚。能不偷偷摸摸么,如今城中军队大部分都控制在白沙尔和加亚西等人手里,无论是自己还是右帅查比尔,如果真的明目张胆主张向外边的唐军请降,肯定会立刻身首异处。
“师父别急,师父别急!”小道士非常有孝心,见穆阳仁焦头烂额,赶紧上去轻轻给他捶打脊背,“买菜不还讲究讨价还价么?我看,铁锤王那人也是在漫天要价。等一等,说不定他发现柘折城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容易被攻破,也就降低了对咱们的要求!”
“等,老子哪来的功夫等!”穆阳仁急得连连嘬牙根儿。照目前情况看,既能讨好外边的唐军又能报答俱车鼻施的恩德的目标,肯定实现不了了。可右帅查比尔等人虽然对白沙尔等天方教狂信徒不满,对俱车鼻施却是忠心耿耿。如果唐军不肯答应宽恕俱车鼻施先前所犯下的诸多罪责的话,大伙根本不可能开城投降。
“等,再等等其实也不妨。徒儿我这次多留了个心眼,还真看到了一些秘密?”小道士刘馆一边替穆阳仁敲打脊背,一边笑着邀功,“他们见我年纪小,就不怎么防备我。但是我偷偷看了看,外边的唐军,进进出出都是同样的面孔。好像人真的不是很多,至少不会超过当年咱们的弟兄数!”
第四章 破军 (二 下)
第四章 破军 (二 下)
“你说什么?”穆阳仁眼前一黑,差点没栽倒在地上。他本以为外边的唐军既然敢摆出一幅从容不迫姿态,陆陆续续到达了至少也得有四五千上下。谁料事实竟然真的如自己第一次所猜测的那样,仅仅只有数百人!
捞了小半辈子偏门儿,他自问都未曾有如此胆大。偏偏先前他还为了干扰白沙尔等人对形势的判断,三番五次叫嚣着要出城与唐军决一死战! 如果当日俱车鼻施等人果真听了他的话,他这辈子就彻彻底底不用再回故乡了。如果对面的唐将知道他曽给俱车鼻施出过这种主意,恐怕城破后,放过任何人也不会放过他。
想到这些,数股冷汗从穆阳仁额头上淋漓而下。小道童刘馆却不体谅师父的心情,兀自低声回应道,“他们真的只有千把人。我不但偷看了进出营门的队伍规模,趁着他们做饭时,还偷偷数了数营内的炊烟。总计才百十个灶头的模样,肯定养活不了一万多张嘴!”
“天!”到了此刻,穆阳仁气得连连以头撞墙。这都是什么事儿啊!自己想打开城门,接引数百唐兵唐将进城来收拾一万五千守军!怪不得对方摆出一幅不慌不忙的姿态,一再要求自己这边再等等。假使自己这边真的跟右帅查比尔等人把城门献了,外边的唐兵有胆子进来么?
“师父你别急。师父你别急!”见穆阳仁额头上已经撞出了血迹,小道童刘馆儿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赶紧冲上前,双手搂住对方的腰,“事情不是还没成呢么?还没成呢么?况且是铁锤王自己主动说要师父您再等等的。接下来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变化呢!”
“对啊!”穆阳仁如同黑暗之中突然见到了一丝微光,哪怕是来自萤火虫的尾巴,也要死死攥在手里。与唐军接触的事实,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只要不泄露出去,自己便很安全。接下来,就顺水推舟,让开城的计划胎死腹中便好。
“你这熊孩子,怎么不早提醒我。”轻轻给了小徒弟一个脖搂,他讨好般骂道,脸上的表情有点惨,就像刚刚赌输了几千文钱。“今天的话,全给我烂在肚子里,跟谁也不要提,听见没有。一旦消息泄露,不仅是你,师父我也得跟着一道完蛋!”
“知道,知道,师父您放心!”小道童刘馆摸娑着被击中的地方,低声表态。随即,又恨不甘心地追问道,“那咱们还跟唐军联络么?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当然算了,你还嫌咱们死得不够快啊!”穆阳仁没能理解徒弟的想法,竖起眼睛,低声呵斥。
“可,可…….”挨了训的小刘馆耷拉下脑袋,撅起了嘴巴。沮丧了好一阵儿,又忍不住轻轻扯扯穆阳仁的锦袍,继续低声劝道,“师父,可唐军也不一定会输啊。他们不是请帮手了么?”
有关唐军在四下请帮手的话,是先前穆阳仁在分析局势时,亲口说过的。此刻被徒弟重复出来,他根本无从反驳。眨巴着三角眼睛琢磨了片刻,他也觉得此时就跟外边的唐军划清界限,有点儿为时尚早。那铁锤王既然敢带着区区几百人向柘折城发起进攻,就未必没有别的后招。一旦柘折城守不住,自己还是得提前准备后路。
想到这一层,他又开始犯犹豫。搜肠刮肚思考了好半天,才低声道,“你说得也对,咱们不着急做决定。这样吧,你先去睡一觉,师父我去查比尔那边打听打听城内的防务情况。咱们师徒两个分头行动。过几天,如果真的有援军到达,你就再溜出去一趟,把这些如实汇报给铁锤王。这样,万一将来他破了城,咱们有功。万一将来他破不了城,咱们只要保住秘密,也不会有什么错处。”
“唉!”小道童刘馆答应一声,愉快地下去休息了。穆阳仁则按照先前的商议结果,打起了骑墙观望的主意。一边收集城中的情报,一边随时准备切断与唐营的联络。他现在是俱车鼻施的王宫总管,所处位置非常关键。所有最新军情,在报告与俱车鼻施之前,无一不经过他的耳朵。很快,他便发现,局势越来越复杂了,复杂到了已经无法看清楚其发展方向的地步。
药刹水沿岸的众国主、城主们,的确正在带领着队伍在向柘折城附近开拔。但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却不打算充当唐军攻打柘折城的马前卒,而是抱定了两头下注的主意。其中甚至有几家更为大胆,干脆偷偷派人进城来跟俱车鼻施联络,承诺如果大宛国上下准备出城与唐军拼死一搏,他们将在关键时刻,效仿当年的葛逻禄人,从唐军背后插上一刀。
当然,这种承诺到底有多少可信度,穆阳仁就吃不准了。不但他吃不准,连老奸巨猾的白沙尔,接到信后也只是稍稍高兴了一小会儿,便继续铁青着脸去城头巡视。用右帅查比尔的观点来解释,那些送信进来的家伙,不过是在替自家多准备一条退路而已。指望着他们真的给守军帮忙,还不如指望着明天就下大雪。
雪迟迟没有下,药刹水沿岸诸侯的兵马却陆续抵达了。来得最早的是东曹国国主曹元莘,由于距离柘折城较近,他的国家成了唐军倾销缴获物的首选目的地。因此也彻底把俱车鼻施得罪了个透彻。如果唐军没打下柘折城就撤走的话,俱车鼻施的第一报复目标,必将是东曹。故而,此人铁了心要跟唐军并肩战斗到底。
第二支到达的援军由西曹国主曹忠节带领,此人自称身上流淌着大宛王室的血脉,试图与俱车鼻施争夺对大宛国的统治权。当年俱车鼻施得到了大食人的支持,才勉强将其压制住,令其偏安一隅。如今见到俱车鼻施倒了霉,此人岂能不过来落井下石?
第三支到达的援军来自拔汉那。由阿悉兰达亲自带队。第四支援军来自白水城,带队的不是白水城主贺鲁沙哥,而是其小儿子贺鲁索索。在半路上,就已经偷偷派人知会了俱车鼻施,说这次行动完全出于被迫,到时候,只会替唐军摇旗呐喊,不会真的向柘折城发一箭一矢。
随着第五、第六、第七支、第八支援军队伍的陆续到来,穆阳仁发现自己越来越头大。唐军并没立刻组织优势兵力对柘折城发起进攻,仿佛在等着更好的机会。而先前还如坐针毡般的大相白沙尔,在不断得到城外诸侯的暗通款曲后,已经重新振作起来,慢慢稳住了军心。虽然他没有立刻向城外发起反击,却把城中最精锐的力量,全部集中到了自己和自己的几个心腹手上。
白沙尔在等,等待最佳的出手机会。连日来,此人看向城外的目光竟然充满了笑意。
到底还继续不继续跟城外勾搭?捞了小半辈子偏门的穆阳仁,从来没像今天这般犹豫过。局势已经完全失控,无论怎么选择,都成了赌博。稍有不甚,便输得粉身碎骨。
“天尊,火神,真主,佛陀、无论你们哪个管这噶达,赶紧出来做个决断吧。”望着城头上浅灰色的彤云,他喃喃地祷告。“再熬,就把人给活活愁死了!”
也许是他的祷告生了效,也许是老天爷真的存心跟外边的唐军过不去。决断这一天说来便来了。就在穆阳仁迟迟不能决定是否派小徒弟出城继续与唐军勾搭的当口,有个诸侯的使者,冒死送进城里一条令人震惊无比,继而又愤怒无比的消息——唐军的真实兵力为两千五百人左右,其中还有近一半儿,是临时补充入队伍的马贼!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接到消息的瞬间,俱车鼻施的脸色就从绝望的灰白变成了亢奋的黑红,推翻桌案,三步两步冲上前,拎着信使的衣领追问。
倒霉的信使又冷又累,还没喘过气来便被俱车鼻施抓到半空之中,直憋得手脚乱舞。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回应道:“真,真的。我家可汗仔仔细细核对过。松,松手,呜,呜呜…..”
“气死我了!”俱车鼻施又羞又恨,将使者奋力掼在地上,大声咆哮。坐拥两万大军,居然被两千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吓得闭门不出,从今往后,叫自己如何在群雄面前抬头?更可恨的是,那些该死的唐人,居然接连搬空了自己十几座存放粮草辎重的营垒,而自己苦苦搜刮了两年多,才积攒下来这点儿家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