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大?”王洵楞了楞,有点儿不相信对方的描述。柘折城的外围结构他曾经仔细研究过,规模大抵与疏勒相当。没想到在城墙之内,居然还别有一番天地。
“当然!”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麦尔祖德非常自豪地向王洵介绍,“大人有所不知,柘折城兴建的时候,受咱们大唐影响颇深,据说格局完全照抄了万里之外的长安。城内每一寸土地都得到了充分的利用,不像其他几个城市,房子建得东一座,西一座!”
看见王洵的脸色没有不耐烦的迹象,他继续补充,“大人您现在所居住的王宫,和王宫周围的内城,处于城的正北方。出了内城,便是金光大街,横穿整座城市。金光大街往北,先前都是些官员的居所。往南,便是东西两市。都是半封闭结构,非常容易管理。大人您只需要派遣少量人手,将其收拾干净,就可以重新利用起来。西市比较宽阔可以用作俘虏买卖场所。至于东市么,也可以同时对外开放,供城中百姓和诸侯的随从们交易日常生活所需。这样,即便是在冬天,城里也能迅速恢复生机。大人您也可以从市易署衙门中,收到一部分商税,发给弟兄们做军饷!而弟兄们拿到军饷之后,再把它花出去,就又促进了市井的繁荣…….”
对于如何做买卖,拿钱生钱,用利滚利,王洵倒是不陌生。只是很久没为此道而已。如今重新听起来,心中立刻感觉到几分亲切。一边听,一边笑着指出几处疑问。
麦尔祖德没想到杀人不眨眼的铁锤王大人居然也懂得做买卖,心中大生知遇之感。立刻带着几分谄媚,仔仔细细将自己的具体想法解释给王洵听。宾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投机,很快,便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王洵不想把诸侯们逼到自己的对立面去,所以事事都防微杜渐。麦尔祖德三年之前,就有帮助大食人坐地分赃的经验,此刻非但能照搬过来,并且可以根据实际心得,弥补上次分赃过程中的不足。到了最后,沙千里和黄万山两个反倒成了旁观者,只能带着满脸地佩服看着王洵和麦尔祖德互相提醒着,将规划中的漏洞和可能出现的困难,逐个揪出来,一一给出解决方案。
经过一番商量探讨,麦尔祖德又根据王洵的建议,制定了若干详细规则。尽力避免诸侯们趁机哄抬俘虏的赎身价格,禁止收了钱不放人,或者连前来交易者带钱一并吞掉现象。当然,这些规则都需要拿大唐使团的武力做保证,如果诸侯哪个胆敢带头强买强卖,就等同于挑战了大唐威严,王洵将带领其他势力共同讨之。
待整个方案趋于完美,不知不觉间,已经是三更时分。听到外边巡逻队的报时声,王洵带着几分歉意伸了个懒腰,笑着说道,“就这样吧。有什么不足,你自己酌情修改便是。不必事事都向我请示。我会安排人手配合你,咱们尽量早点把此事落实下去!”
“属下跟沙将军和黄将军已经配合出了几分默契,所以,还是想请沙将军和黄将军一同去完成此事!” 麦尔祖德很会做人,随时都记得把功劳分出去一些,
这个建议,王洵当然没有不准的道理!笑了笑,点头答应了下来。
沙千里和黄万山也非常希望多承担一些力所能及的任务,立刻上前拱手,表示不会辜负主将的信任。四个人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即各自分头返回住处休息。走在路上,看看四下没有外人,沙千里扯了扯黄万山的衣角,笑着感慨道:“没想到,咱家将军大人,非但武艺超群。处理起民政来,也是个行家里手!”
“是啊!姓麦家伙甭看在你我面前说得头头是道,在大人面前,却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黄万山对王洵也是好生钦佩,点点头,低声附和。
“我原来一直以为那些公子哥,都是凭祖上余荫混功名的,直到见了大人,才明白其实平民百姓也好,公子哥也罢,有没有出息,还得靠自己!出身不过是个开头而已!”沙千里跟黄万山向来无话不说,丝毫不隐瞒自己的感概。
“是啊!要不大人怎地会这么受封帅赏识呢?说实话,我当年见到的公子哥可多了,没一个及得上大人一根脚趾头的!”黄万山当年曾经给一名将军牵过几天马,所以见过的“大人物”也多些。对王洵的认识也更全面。
“嗯!”沙千里连连点头,然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跟宋将军,宇文将军他们比,大人也强出远甚。就是心肠太软了些,不够杀伐果断!”
这也是迄今为止,他对王洵最不满意的地方。按照他的想法,跟诸侯们根本不必客气,强令对方交人便是。谁敢暗藏猫腻,就让他去步俱车鼻施后尘。有陌刀队在,看哪个吃了豹子胆!
黄万山对此却不敢苟同,立刻竖起眼睛,低声反驳道:“老沙,你这话可就错了。当年高大将军还杀伐果断呢,见形势不对,却把咱们立刻扔给了敌人。依照我看,咱们大人好就好在,身上有人味儿。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大人他日后的成就,恐怕不止在什么中郎将,大宛都督。他越有人情味,咱们这些跟着他的人,造化也就越大。若是他像姓高的一样拿人不当人,我还真未必肯跟着他!”
“这是当然。我说这些不是抱怨。都被人抛弃过一回了,我还能没点儿记性?”见好朋友可能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沙千里立刻急头白脸地解释,“我是想,大人他有时候心软,难免会给小人可趁之机。咱们这些当手下,就得多留点神。宁可自己当坏蛋,也别让外人钻了空子。至于其他废话,还用你来说?今天下午见到大人他为当年被俘虏的弟兄劳心劳力,沙某就当时就想,凭着大人对弟兄们这份心意,无论事情最后成不成,沙某下半辈子,就死活都跟定大人了。”
第五章 异域 (六 上)
第五章 异域 (六 上)
王洵可不知道围绕着自己身边,有一个小小的利益集团,已经渐渐在聚集成形。他现在全部心思放在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上。
由于麾下只有两千多弟兄,其中还有半数为刚刚俘虏没多久的马贼,导致他这个大唐天使在诸侯面前说起话来底气很是不足。凭借刚刚取得的大胜余威,短时间内,众诸侯当中还没有人敢当面挑衅他的权力,然而时间长了,就很难保证,会不会有人悄悄地动一些龌龊心思。
利益面前,没有永恒的盟友。王洵相信一座几乎不设防的柘折城和数千里膏腴之地,无论对哪个盟友来说,都是非常巨大的诱惑。诸侯们之所以还没擅自动手,是等着他这个大唐天使来主持瓜分最大的一份战果。假如他突然提出来,说不准备将大宛国分掉,要完整地将其保存下去,或者直接并入大唐版图,肯定有人会跳出来质疑他的决定。
药刹水沿岸的冬天长达足足五个月。雪一下起来,通往大唐的官道就宣告封闭,谁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重新畅通无阻。假使某个居心叵测的家伙,趁着下一个春天到来之前,勾结其他诸侯图谋不轨的话,使团肯定要被弄得焦头烂额。
出于上述重重原因,王洵不敢干坐在王宫里等待安西军的到来。他必须迅速壮大自己的实力。原本这个问题很难解决,刚征服的土地上人心不稳,提供不了合适的兵源。他也不愿意让自己麾下有太多的大宛人。可今天小道童刘馆却告诉他,当年高仙芝仓皇撤退时,丢下了大量的安西弟兄。
总计七千三百出头,其中三千多辅兵,四千多战兵。即便能从药刹水两岸诸侯手中赎回一半儿,也是三千五百余人。这其中再打一半折扣,有一千七百老兵能重新拿起刀,自己处理起事情来又何必畏手畏脚?
到那时候,王洵这个中郎将,才是真正的名副其实。四千战兵握在手里,足以令诸侯中任何居心叵测的人不敢轻举妄动。拿着这四千战兵,再跟诸侯谈释放当年被俘大唐将士的事情,看哪个还有胆子背地里再上下其手?
不光是威慑诸侯,手握四千大军,再携裹上一些仆从力量,王洵相信,即便得不到安西军的及时支援,他也能牢牢地将大宛国控制住。届时,想扶持俱车鼻施就可以扶持俱车鼻施,想让这片土地内附,就可以让这片土地内附,谁也不敢再跟他多废一句话。凭着一府兵力和破国之功,他在安西军内,也跃身于实力派将领行列。届时,即便没有封四叔在头上罩着,边令诚也轻易不敢再招惹他。
想着这些野心勃勃的规划,不知不觉间,王洵便已经回到了就寝的宫殿。屋子内还亮着灯,有个纤秀的人影在窗纸上晃动。这幅似曾相识的情景令他微微一愣,心里立刻就想起了自己在长安城内纵酒夜归,侍女紫萝于窗前静静等待的模样。忍不住停下脚步,低声向门前当值的卫士询问道:“谁在屋子里面?不是让你们把麦尔祖德的女儿安排到别处去么?”
“大人,大人有所不知!”侍卫统领王十三晃着屁股从附近跑过来,带着几分讨好的口吻回应,“属下本来奉大人之命,把她们安排到别的房间去了。但是麦尔祖德参军傍晚来了一趟,跟他的两个女儿嘀哩咕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两个女人就开始抱头痛哭,哭完了,大的那个被属下安排去了旁边的偏殿,小的却主动留了下来!”
“主动留了下来?”王洵不太相信十三的话。“你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既然他父亲现在为咱们做事,咱们就别再难为人家的女儿!”
“没,真的没有!我发誓!”十三赶紧举起一只手掌,对着飘雪的夜空大声赌咒,“属下发誓是她自己主动要求留下来的。如果属下曾经逼迫过她,管他天上是什么神,随尽管打雷来劈死我!”
“去,大冬天的,怎么可能打雷!”王洵轻轻推了自己的侍卫一把,制止了对方胡乱赌咒。“没逼迫就没逼迫吧。但是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继续留在我身边了。你给她安排个合适住处,告诉弟兄们,别慢待了她们姐俩个!”
“这儿…..”一番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侍卫统领王十三脸色有些微酡。俱车鼻施的王宫中女人很多,城破时来不及逃,便统统做了使团的俘虏。在最近这几天,内城当中,也有很多家族为了日后的安全,拼命把自家女儿往将士们手中塞。而大唐风气本身就比较开放,王洵自己也不是什么道德先生,既然打了胜仗,便没有过分强调军纪。所以眼下高级将领当中,几乎谁都不缺暖床之人。包括侍卫统领十三,都分到了两个屁股大腰圆的宫女,夜夜享受齐人之福。如果作为主帅的王洵此刻突然变了性子,开始洁身自好了,大伙的处境就都比较尴尬了。
王洵不是那种不通情达理之人,看到十三为难的脸色,略做沉吟,便猜出了他在想什么。苦笑着摇摇头,再度吩咐道,“送她们走吧!这大宛王宫当中又不缺女人?大不了,你再给我找个别的女人来就是!”
“诺”王十三讪讪地答应了一声,伸手便准备推门。就在此时,宫殿的门突然在里边被拉开了。有薄施粉黛小女子,背后插着两根纤细的木条,摇摇晃晃地来到王洵面前,先笨拙地往地上一跪,然后结结巴巴地说道,“奴婢等误信流言,试图加害大人,实在是罪该万死。请大人念在奴婢年少无知的份上,原谅一二。奴婢这辈子愿意做牛做马,永远侍奉大人!”
“你这是干什么?”王洵被少女的怪异举止弄得一愣,疑问的话脱口而出。问过之后,才猛然想起负荆请罪这个典故来,忍不住哑然失笑。
少女怯怯地抬起头,将用自己丝绦捆在胸前的手朝上举了举,低声解释,“负,负着荆条请罪啊?大,大人的故乡,不都是这样子的么?奴婢知道错了,如果大人还生气的话,就可以把荆条抽出来,结结实实打我一顿。您放心,我不大声哭就是!”
说这话,继续在雪地上轻轻叩头。娇侨的身躯被寒风吹得哆哆嗦嗦。
“嘿嘿嘿嘿….”众侍卫被逗得直揉肚子,强忍住笑将头转开,用眼角的余光偷看自家大人如何处理。
“谁告诉你这么做的!真是胡闹!”王洵也被弄得有些哭笑不得,皱着眉呵斥。“赶紧起来,地上全是雪,小心冻伤了膝盖!”
“我,我看书上,书上就是这么说的?”少女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得到王洵的原谅,兀自坚持要把请罪的姿态摆足。“如果大人不原谅我,我,我就一直跪在这里!”
后一句话几乎是耍赖了,众侍卫们忍笑忍得实在辛苦,干脆背转身去,大口大口地喘粗气。王洵也受不了对方这幅摸样,只好憋着笑意,低声命令道:“赶紧起来!滚回屋子里边去!负荆请罪哪有这种请法!滚,你们也都滚。去厨房弄些吃食来,老子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呢!”
“诺啊!”众侍卫们长声答应,嘻嘻哈哈地跑远。王洵单手将少女从地上扯起,丢进屋子内。反头一脚踢上门。板着脸大声道:“既然想认错,就应该更虔诚些。哪能用两根细竹篾。一看就是没诚意。要用荆条,碗口粗细的荆条,就像门闩那样的才行!”
“那,那不一下就被您给打死了?!”少女对王洵的脾气秉性还不是很熟,见他说得一本正经,登时吓得花容失色。“您,您,您不是真的要打我一顿吧!书,书上说,只要我背上荆条,通常您就会主动原谅我!”
“哪也要看是什么罪!”故意拿少女寻开心,王洵继续板着脸强调,“如果中午时不是我闪得快,就被你们姐妹两个给杀掉了。杀人偿命,知道么?如果道歉有用,还要衙门干什么?”
“可,可您武艺那,那么好。连,连大食人的第一英雄都能一锤子砸死,我们,我们姐妹怎可能杀得了您?!” 少女理屈词穷,只好可怜巴巴强调双方的实力差距。她的父亲麦尔祖德傍晚时前来探视,将姐妹二人狠狠给斥责了一顿。直接告诉她们,如果不是王洵心怀慈悲,城破之时,非但父女三人背后的整个家族会被连根拔起,整个内城的达官显贵们,至少也会死掉一半儿以上。
行刺未果却没有受到追究,姐妹两个本来心里就非常忐忑不安。听了父亲的解释,再想想王洵居然没有因为行刺的事情而牵连整个家族,反倒重用自己的父亲,给他一个大官来当。便明白了父亲所言非虚。但年长的姐姐脾气倔,自觉无法再面对王洵,干脆选择了继续逃避。年幼的妹妹涉世未深,再加上心中本来对英雄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崇拜,所以干脆厚着脸皮赖着不肯离开,并且自己琢磨出了这个负荆请罪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