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人!”王十三眼里素来只有王洵一个,立刻领命而去。片刻之后,牵了一匹大宛良驹回来,将马缰绳亲手递给马宝玉,然后解下腰间横刀,丢进对方怀中,“拿着这把刀防身,希望你别让大人看走眼。如果你敢辜负大人的信任,即便是追到那个什么库法,我也要把你的人头带回来!”
“莫非这世界上,只有你们大唐男儿信守承诺么?”马宝玉飞身跳上坐骑,向王洵举了举横刀,“大都督带着队伍慢行,在下到忽伦城中等你。”
说着话,双腿一敲马镫,转头疾驰而去。
眼看着王洵如此轻易地上了一个俘虏的当,药刹水沿岸诸侯个个急得捶胸顿足。望着远去的烟尘发了好半天呆,才悻悻散开。
阿悉兰达最为沮丧,却不敢明显地表露出心中的不满,一边走,一边低声抱怨,“那人一看就是个骗子。大都督却放他走。虽说联军所向披靡,可让忽伦城做足了准备,总要多废些力气!”
“既然大都督喜欢找乐子,就由着他吧。反正忽伦城中也没多少兵。即便提前做了准备,也多坚持不了几天。”曹忠节倒很会自我安慰,咧了下嘴,笑着回应。
“你们怎么知道大都督一定会看错人?万一大都督赌对了呢?!”鲍尔伯同样心里很失望,却容不得别人对王洵丝毫的不敬。站住脚步,对着旁边的同伴发问。
“怎么会?!”阿悉兰达不容一个晚辈如此驳斥自己,回过头,铁青着脸说道。“跟大食人讲信誉,那不是自己糊弄自己么。他们什么时候守过承诺?!”
大食人的信誉在药刹水流域,的确一直不怎么样,但鲍尔伯更相信王洵的判断力,“可大都督的决定几时失误过?至少到现在还没有!我跟你赌一百匹骆驼,无论劝降事情成与不成,那个姓马的,都一定会自己回来覆命。你敢跟我赌么?”
“当……”阿悉兰达本能地就信口回应,话到嘴边,却又将后半截硬吞回去,憋得自己面红耳赤。
一百匹骆驼,不算什么大数目。今天分到手中的战利品都不止这些。可输给一个晚辈,却太令人颜面无光。“我怎么认为自己会输掉?!”猛然间,他惊诧地想到。随即,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个目瞪口呆。
“我怎么会相信自己输掉?我怎么没等开始,就认为自己会输?!为什么,为什么?”
第一章 笳鼓 (八 下)
第一章 笳鼓 (八 下)
想想这事儿,阿悉兰达就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同一个人,差不多是去年同一时间,自己还曾经试图把他当做猎物和筹码。而短短一年功夫,自己却不得不唯他马首是瞻。不仅唯其马首是瞻,甚至连背后质疑他决定的勇气都没有!
只是一年啊!天翻地覆。按照目前这种发展态势,安西军出不出葱岭,其实已经都无关紧要。大宛都督府的唐军,仅凭一己之力,已经完全可以顶住大食东征军的反扑。甚至还可能一步步西进,将对方彻底赶回老家去!
届时,整个西域,谁还敢再挑战铁锤王的虎威?!届时,整个药刹水两岸,谁还敢违背大唐的号令?!届时,拔汉那、俱战提、西曹、东曹、白水,这些国中之国,连同统治者它们的诸侯,还真的有继续存在了必要么?
越想,阿悉兰达觉得心里越惊惶。可偏偏他根本没能力结束这个噩梦。就像站在山坡上,看到某块巨石轰轰滚落,自己根本没力气阻挡它前进的大势,甚至连想一想,都会精疲力竭。
唯一还可以庆幸的是,到目前为止,自己还是铁锤王认可的盟友。而铁锤王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不是一个喜欢翻旧账的人。为了跟铁锤王之间的“友谊”更牢固一些,阿悉兰达去年一回到拔汉那,立刻大张旗鼓地将被冷落多年的妻子,大唐公主接回了家中。并且当着所有观礼臣民的面儿发誓,只要上天还能赐给公主和自己一个儿子,自己一定就立他为第一顺位继承人。
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也只有听天由命。如果长生天决定,让唐人成为药刹水沿岸的主宰,谁都违背不了他的心意。从目前态势上来看,国运的确属于大唐一方。年青的统帅,带领着一群同样年青的将领,同样年青的士卒。如朝阳般四下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老去的一代只有仰视,膜拜的份。根本没资格与他们争雄。
没资格,谁都没资格!认不清这个形势,就会被碾得粉身碎骨。想到此节,阿悉兰达忍不住轻轻叹气,直接忽略掉鲍尔伯的挑衅,不做回应。然后静静地看着大军整队,默默地带着自家那两千多兵马,跟在大军之后,开向忽伦城。
路还没等走到一半,事实就证明了他的明智。马宝玉不但像鲍尔伯所说的那样回来了,同时还带回了忽伦城主阿里依的请降文书。整个大军欢声雷动,由上到下,对铁锤王的崇拜,不觉又高了数分。
欣欣然走到城下,忽伦城主阿里依已经按照听来的大唐规矩,带着麾下官吏,手捧着账本和人口册子,跪在路边恭候多时。见对方如此识相,王洵也不想逼人太甚。跳下马背,亲手将阿里依扶起来,大声重申道:“既然你已经将此城献给大唐。城中百姓便已经是大唐子民。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加害。否则,本都督必将亲自动手,砍了他的脑袋,以正刑典!”
“谢大都督看顾!”闻听此言,原本诚惶诚恐的忽伦城官吏贵胄心中多少安稳点儿,齐声拜谢。跟在王洵身后的一众诸侯们,却痛惜到手的发财机会丢失,无奈地直咂嘴巴。
可铁锤王如今的威信,已经不是他们所能挑战。大伙只好悻然放弃了劫掠一番的梦想。紧接着,王洵传令下去,大军今天就在城外扎营,非经允许,将士们不得随便入城。不准擅动城外一草一木。不准骚扰城外的牧民、马场。不准以任何名义,向地方索要供奉……。林林总总十几条,终归是杜绝了联军一切扰民的可能。诸侯们心里虽然遗憾,也都苦着脸诺诺以应。
随同阿里依出迎“王师”的官吏当中,有不少人能听得懂唐言。见联军如此号令严明,畏惧之余,心中对王洵不觉暗生几分好感。心道:“都说此人残暴好杀,破一城后便屠灭一城。现在看来,传言未必是真。至少,对待主动投降者,他不是那么狠辣。”
作为投降者,阿里依自然要将城主府让出来,供大都督和他麾下的将军、盟友们入住。当他把这个“要求”主动提出,王洵却不愿弄得那么麻烦,想了想,笑着道:“你这城市看上去也没多大。一下子入住那么多人,恐怕有很多不便。干脆,我和几位国主进去转转算了,其他人,还是留在军营中为妙!”
闻听此言,众国主们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先后凑上前,低声劝谏道:“大都督还是小心些。您老人家身子骨金贵,万一阿里依和马宝玉勾结起来,暗中有所布置,咱们……”
“大都督不可带人太少!”
“至少五百侍卫,才符合您的身份!”
众人说得都是唐言,听在阿里依和马宝玉两个耳朵里,句句如同刀割。然而既然做了降将,就得忍下这口气。因此他们两个谁也不开口分辩,低下头,咬着嘴唇,等待王洵做最后决定。
“不必,我相信马将军和阿里依城主,不会做任何不明智的举动!你们如果不放心,各自再带五十名侍卫便是。至于我,只带着身后这几个弟兄就行了。”王洵的回答果然没叫他们失望,只是用“不明智”三个字,便否决了诸侯们的一切质疑。
诸侯们不敢再多说话,拿眼睛可怜巴巴地看向沙千里。沙千里对王洵的大胆也很无奈,想了想,笑着说道,“我在西域三年多,几次从城下过,都没进去过。大都督要是进城安歇的话,不如赐个机会,让我也跟着您一道进去逛逛!”
“是啊,黄某也跟着一道去。”黄万山也笑嘻嘻凑上前,护卫在王洵身侧。
“我也去!”
“我去!”
魏风和朱五一等人对王洵的安全看得比自家性命还重,亦争先恐后要去陪同主帅入城。
“大都督至少要带上一旅侍卫,才能让弟兄们等放心。”作为侍卫副统领,万俟玉薤也婉转奉劝王洵多加小心。
“又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你们凑这个热闹干什么?!”王洵回头看了大伙一眼,笑着拒绝,“想进城,也分批次进。否则,谁留在营里替我掌控大军?!”
众人被他问得无言以对,只好又向沙千里求救。后者想了想,笑着提议,“干脆就我带五十名弟兄跟着大都督吧。属下不怀疑马将军和阿里依大人的诚意,但毕竟忽伦城刚刚归顺,里边难免有心存怨怼之徒。万一他们见您身边的侍卫太少,铤而走险,与您,与阿里依城主和马将军,都不是一件美事!”
这话说得极有分寸,既照顾了投降者的颜面,又充分考虑到了王洵的安全。令当事双方都找不出理由反驳来。当即,王洵下令,宇文至、沙千里和王十三、万俟玉薤,带领五十名侍卫陪同自己入城。其他诸侯,随身侍卫人数也限制在五十人之内,以免给城中百姓带来困扰。
每家五十人,十几家诸侯全算下来,就是七百余人了。即便城中真的有埋伏,也足以护住几个主要人物,等待城外的大军入内接应。诸侯们都能算明白这个账,欣然受命。然后阿里依和马宝玉二人头前带路,大伙簇拥着王洵,耀武扬威地走进了正门。
艾凯拉木溃败的消息早已在城中传开。百姓们个个惶惶不可终日。原本都躲在家中,默默念诵经文,祈求各路神仙保佑自己和家人不受伤害。却又被城主阿里依派遣属下强行从门后赶出来,跪在街道旁,摆起瓜果,恭迎王师。
诸侯们不在乎百姓的供奉,却唯恐城中另有埋伏。一个个端坐在马背上,目光不断地四下逡巡。看着看着,有人感觉到了明显的不对劲。同样为天方教徒控制下的城市,忽伦城街道的景观与其他城池有着非常大的差别。墙不再是单一的土筑墙,门窗也不再是统一的草绿或者淡灰色。人们身上穿的衣服,亦不是简单的黑与白,代之的是俗气的大红,亮丽的金黄,明澈地水蓝,还有干净的天青…..。在某处街道的拐角的院落门口,还有一堆跳动火焰。那是拜火教专用标记。
“这里不禁止其他教义传播么?”王洵也发现了忽伦城的“异常”,低了低头,向替自己拉坐骑缰绳的马宝玉发问。
“如果真神对自己没有信心,又怎会被称为真神?!”马宝玉知道王洵好奇的是什么,回过头,带着几分骄傲介绍。“这座城里,不但有火神庙,还有其他伪神的庙宇。只是拜的人越来越少,马上就要自己关门而已!”
“嗯?!”这可有些颠覆王洵对天方教的理解。以他过去的经验,天方教几乎是世间最严苛,最排外的教义。信徒也个个都非常疯狂,仿佛与其他人永远不共戴天。
令他震惊的事物不止一样。在被逼着出来“恭迎”王师的百姓中,很快,他就看到了几个衣衫很是华贵,且没有蒙着脸的年青女人。随后,顺着女人们发簪所指的方向,他看到一座富丽堂皇,二层围栏上飘着彩纱的建筑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