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话说得霸气十足,沙千里、宇文至等人闻听,登时觉得刚才丢掉了面子全找了回来。阿里本和马宝玉两个听了,则只能暗自叹气。以他们二人对大食国形势的了解,恐怕最近一两年内,国中局势会一直动荡下去。而只要国中局势一天不安稳,便一天腾不出精力东顾。而以艾凯拉木性情和本事,恐怕只要能得过且过地混一天日子,就会继续尸位素餐下去。只要上头不把刀架到他脖子上,绝对不会再想着收复“失地”!
如此看来,忽伦和怛漠两城重归大食之日,恐怕是遥遥无期了。二人为了保全两城元气而不得不行的权宜之计,也不知道到底是对还是错?万一铁锤王他从此尝到了甜头,明年开春后再接再厉,恐怕艾凯拉木还是要被逼得大步后退。帆延、护时健、多勒健,失去了圣战东征军保护,又有哪个城市,能阻挡眼前这群年青人的脚步?!!
一方是大胜之师,兴高采烈,意气指使。另外一方败军之将,忧心忡忡,强颜装笑。这庆功宴的气氛,就有些不大协调了。喝着喝着,双方便又因为大食和大唐两国到底谁更强盛些的问题,而争执了起来。
马宝玉本来就善于跟人辩论,再加上知道王洵不会因为言语上的冲撞而责罚自己,几杯麦酒下肚,愈发开始牙尖嘴利。东一句《论语》,西一句《孟子》,旁征博引,把沙千里等人挤兑得溃不成军。
自家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竟然还没一个大食人背得熟。将领们脸上实在是有些挂不住劲。接连吃了几个瘪之后,宇文至怒不可遏,冷哼一声,笑着道:“扯这些不找边的东西有什么用。谁强谁弱,还不是把刀子亮出来说了才算?!至少,在这一年多来,咱们大唐是一直压着你们大食打!”
“几城几地之得失罢了!”马宝玉被说得满脸通红,却依旧不肯认输,梗着脖颈,笑着回应。“三年多以前,你们大唐不一样输得狼狈不堪?!”
“当年时高仙芝疏忽大意,被葛禄逻人在背后捅了刀子!才让你们大食人捡了个便宜走!”提起当年怛罗斯之战,沙千里就满脸不服气。前一段明明是打得大食人毫无还手之力,突然之间,形势便天翻地覆。
“现在你等能得手,还不是因为我大食内乱,无暇顾及东方而已?!”酒入愁肠,马宝玉早就喝高了,说话渐渐有些不管不顾,“不是我夸海口。倘若国内派个顶事的将军来,把艾凯拉木那窝囊废撤掉,铁锤王,大都督,未必,未必会胜得如今天这般轻松。”
王洵从被解救回来的安西军老兵嘴里,仔细询问过怛罗斯之战的始末。知道当年的大食军统帅阿布?穆斯林的本事远非艾凯拉木能比。因此并不以马宝玉的话为忤。宇文至却不肯让对方占半点口舌上的便宜,又冷笑两声,撇着嘴问道:“你自己国中内乱,关我等何事?难道两军相争,还要约好了时间,双方都准备充分,无后顾之忧才开始?!”
“的确,不关你等的事情!”马宝玉端起面前麦酒,长吸一口,叹息着承认。“然而,世间岂有永远强盛不衰的帝国?!大唐与大食之争,胜负恐怕不在这药刹水沿岸的几个弹丸小城上。我大食今天内乱不断,被你大唐得到了机会。他年,谁知你大唐会不会也出现同样麻烦!”
“痴人说梦,我大唐君正臣贤,上下齐心,国运正如日中天!”
“我大唐才不会像你大食蛮夷那般,自家窝里反!”
在众人心里,大唐永远是不容外人触摸的一道逆鳞,当即,放下酒盏,七嘴八舌地驳斥。
嚷嚷的声音虽然响亮,但其中却没几个人能理直气壮。特别是对于宇文至、魏风这种对大宛都督府来龙去脉知根知底的人,更是心中隐隐发闷。
背后的大唐,的确不如自己嘴巴里喊得那般光鲜、明亮。巍峨的城墙后,有着太多太多不足为外人知道肮脏与灰暗。偏偏那些肮脏与灰暗所处的位置如此明显,让人根本无法为其掩饰。
马宝玉在自家师父杜回的抱怨中,早就将大唐内部的痼疾看了个清清楚楚。见沙千里等人打肿了脸充胖子,也不直接戳破,只是端着酒盏嘿嘿冷笑。宇文至被笑得心烦意乱,将酒盏向案上一顿,拍案而起,“笑什么笑!就算我大唐内部也有麻烦怎么样?总不会如你大食般,动不动就换了皇帝。再不济,就算换了皇上又怎么样,你刚才也说过,不过是亡了一家一姓罢了,亡的不是大唐!”
话音落下,满场鸦雀无声。众将对朝中奸人当政,宦官专权等事心中早有很多不满,但不满归不满,却没到了希望改朝换代的地步。宇文至冲动之下丢出几句话来,却等于直接越过了大伙所坚持的底限。那便是,对朝廷的最后一丝忠诚。
这是一句醉话,算不得数!第一时间,很多人便将头低下去,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宇文至却兀自不知悔改,拍打着桌案,继续信口雌黄,“我大唐,我华夏,又不是没换过皇帝?从商周到现在,走马灯般换了恐怕不下几十家,几十姓。然而华夏就是华夏,大秦过后有大汉,大汉过后又有大隋、大唐。期间偶染小恙,国运不兴。但振作起来,便是当世无匹,四夷来朝!相反那些曾经跟华夏作对的,匈奴人也好,突厥人也罢,哪个到最后不是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走的份儿?你大食若是还不知悔悟,妄自尊大,恐怕早晚要步匈奴、突厥后尘!”
这几句话嚣张、莽撞、肆无忌惮。丢下来,却是掷地有声。几个生性谨慎的将领,从酒盏中抬起头,悄悄地向宇文至挑大拇指。几个胆子特别大者,如沙千里、魏风,则开始拍案叫好。王洵本来还装没听见,见此情景,不得不敲了下面前矮几,笑着问道:“都喝多了吧?!喝多了就别说胡话,反正大伙听了也记不住!”
“喝多了,喝多了!”宇文至笑着举杯,步履踉跄。
“喝多了,喝多了!一喝多了,就特别健忘!”沙千里呵呵笑着,举盏相迎。
是夜,宾主大醉而散。
注1:中国,自古便有中国之说。泛指中原。
第一章 笳鼓 (九 下)
第一章 笳鼓 (九 下)
一群年青人,庆功宴上喝多了,说了几句出格的话。正常得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第二天早晨,大伙便不约而同把昨晚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谁也不再提起。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转眼便到十月下旬。眼看着第一场雪即将飘落,大宛都督府和大食东征军之间的疆界也重新以乌浒水为分隔线稳定了下来。王洵便打算班师东返,回柘折城去养精蓄锐。
新打下的几片地盘,包括铁门关之内,都分给了参战诸侯。一众大食国俘虏也瓜分的瓜分,遣散的遣散。有着前几次“战后分赃”的经验,王洵处理起这些事情来轻车熟路。非但令西曹、东曹和沙洲三个得到了大片地盘的诸侯感恩戴德,其他没能开疆拓土的人,也从中看到了今后发财的希望,日日把阿谀奉承之词挂在了嘴边上。
唯独在如何处置几位降人的事情上,王洵有些犯了难。按照当初与马宝玉的约定,兵不血刃地拿下忽伦和怛漠两城之后,他要将马宝玉和阿里本城主平安释放。然而在见识到了阿里本的治政之能和马宝玉的舌辩之才后,王洵却变得有些犹豫了起来。
将这两个人招揽于麾下?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从马宝玉和阿里本二人日常说话做事的态度上,王洵便知道对方对其远在千里之外的母国有着非常深厚的归属感。先前所做之事不过是权宜之计,主要目的是为了避免忽伦和怛没两城遭到联军的洗劫,若是相让他们转过头来跟大食为敌,肯定会是个宁死不从的结局。
然而就这样放二人离开,王洵又实在“舍不得”。特别是对于马宝玉,此人可谓对大唐和大食两国的情况都有着极深的了解,万一其日后能在母国得到机会独当一面,必将会成为安西军的劲敌。
还有马宝玉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师父,唐人杜回。按照他的说法,这位在怛罗斯之战中被高仙芝当做弃子丢下的参军,绝对堪称学富五车。非但精通各种处理政务的学问,对于造纸、制药和纺织等技能,也都有广泛的涉猎。在他和几位同是于怛罗斯之战被俘的工匠指导下,如今大食国内已经开始制造颜色堪比白雪的中国纸,服用了后立即去除军中流行瘟病的中国汤,还有远比大食人以往所用先进的播种、收割机械,甚至连缫丝、纺纱这些连王洵都不太清楚的技术,也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大食人。
如此一来,大唐对大食的国力优势,便愈发不可久恃了。而朝中诸公对大食的了解,却还停留在“不过化外蛮夷”这种几近于无知的地步。一方傲慢自大,一方却能做到知己知彼,日后两国之间的较量,输赢胜负,还真的像马宝玉说得那样,很难确定最后鹿死谁手。
人才不能为我用,必为我杀。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忘记当初的承诺,直接将马宝玉和阿里本处死,以免他们将来成为大唐的祸患。可这又与王洵的秉性格格不入。他还年青,虽然经历过一些磨难,却远没有学会恶毒。对身外世界和自己的未来,同样满怀着信心。
“要不,您先放他们走。末将再去跟曹忠节他们几个打声招呼!”对于王洵的长处和缺点,沙千里都看得很清楚,找了个单独相处机会,低声建议。“反正西去的路上一直不甚太平。有人要是不幸死于匪盗之手,也不能怪到您的头上!”
“也….,算了!”王洵差一点就答应,话到了唇边,又匆匆摇头。毫无疑问,沙千里的办法切实可行。既维护了自己这个大都督的声誉,又避免了放虎归山。可这样做,与当年高力士勾结哥舒翰,暗中对付自己的手段有什么不同?岂不是一样的肮脏龌龊,一样的见不得光?
既然瞧不起高力士、哥舒翰那种人,王洵这辈子,便永远不会令自己成为那种人。尽管后者可能活得更滋润,可能掌握更大的权力。“让他们走吧!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仿佛猛然想通了,他脸上的表情瞬间轻松起来。“他日后有一飞冲天的潜力,咱们也不是混吃等死废物!大不了将来在战场上,咱们再抓他们一次。”
“那…..,那倒也是!”沙千里先是急得直皱眉,旋即展颜而笑。自己还是小瞧了大都督,以他的本事和潜力,又何必忌惮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卒?!且不说马宝玉日后有没有机会独当一面,就是真的让他做了东征军的主帅又能如何?王都督年龄比他小,临阵经验比他丰富,个人武艺和威望,又何止是他的十倍百倍?双方真的有在战场上重逢的那一天,也应该是马宝玉望风而逃。大都督无论在哪个方面,都占尽了优势!
正说话间,亲兵入内禀告,马宝玉和阿里本二人在门外求见。“这两人,估计早就归心似箭了!”王洵笑着调侃了一句,然后吩咐亲兵请二人入内。须臾,马宝玉和阿里本气呼呼地赶到,远远地,便冲着王洵施礼,“待遣降人听闻大都督准备班师,冒昧前来打扰,请大都督见谅!”
“你们两个就别客气了。我正准备派人去找你们!”王洵笑着摆摆手,和颜悦色地回应。“这两个城市的事情比较杂,我身边又没有合适的人才帮忙处理,所以才留下你们两个在身边,以便随时请教。如今能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咱们之间的约定,也该提上日程来了!”
“大都督真的准备放我们走?!”“你真的守信放我们离开?!“马宝玉和阿里本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站在距离王洵数尺远的地方,瞪着眼睛反问。
“是啊!难道你们不想走么?”王洵笑着回应了一句,把自己先前的犹豫和权衡一股脑的扫地出门。“我这里,可养不起太多的闲人!“
“什么时候?!”马宝玉和阿里本还是不敢相信,双双向王洵拱手。在大食国有一句格言,欺骗自己的敌人不算欺骗。而铁锤王与自己,恰恰处于敌对双方。
“随便你们!”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放对方离开,王洵便不介意好人做到底,“你们可以在我留下的俘虏中,挑选二百人做护卫。我给你配齐了战马和兵器。这里距离昏磨城不过百十里的路,过了乌浒河,便是艾凯拉木的地界。你们两个都是领过兵的,想必在路上不会出什么问题!”
见对方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王洵以为二人还在怀疑自己的诚意,笑了笑,继续道:“你们若是实在舍不得这里,也没关系。可以在城中多留几天。等我率领的大军开拔后再走。我跟东曹国主打个招呼,让他不要难为你们!”
“我们,我们……”阿里本和马宝玉以目互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煞为好看。易地而处,他们绝对不会像王洵这般,行为被一句口头的承诺而拘束住。他们会做出对自己,对大食,最为省事儿的选择。
正是因为想到了此节,他们两个临来之前,才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宁可大骂王洵一顿之后,被其所杀,也不再继续于日复一日的绝望中苟延残喘。谁料想像中的慷慨陈词场面根本没来及出现,却得到了一个做梦都梦不见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