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巧言令色,一味地阿谀奉承。对下则欺凌打压,心黑手狠。从先秦到两汉,帝王基业毁在太监手里的先例还少么?以薛景仙的见识,他根本不相信一个肢体残缺的男性,会有正常人的思维。骠骑大将军高力士也许是个特例,但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却亲手教导培养了一堆绝对不例外的亲信爪牙。这些人,边令诚也好、程元振也罢,还有眼下深受太子信任的鱼朝恩、李辅国,随便哪个拉出来交付有司审一审,所犯过的罪行都足够五马分尸好几回。偏偏这些家伙们的地位稳固无比,连一代奸佞杨国忠,都不敢跟他们发生直接冲突。
如果不站在派系的立场,公允地说,薛景仙还是很同情杨国忠的。虽然后者崛起时所用的手段龌龊了些,才能和眼光也都不怎么样。可此子登上宰相之位后,的确在兢兢业业地履行宰相之责。这两年,滞留在京师中,苦苦等待步入仕途的秀才、进士们,已经明显减少。地方官员在任满之后,只要考评不算太差,多数都能混个平级调任,不再像李林甫当政之时,还要跑到京师上下打点,即便花光身上最后一文钱积蓄,都未必能补上实缺。对待政敌,杨国忠通常将其赶出朝廷即罢,很少一路追杀到底。即便这些人过后不服,写了文章来骂。杨国忠看到后,也努力忍住怒气,表现得甚有宰相肚量。(注1,注2)
只可惜杨国忠没有补天之才。在经历了李林甫十余年折腾之后,大唐帝国表面上繁华依旧,内在里其实已经百孔千疮。这个时候需要的是一个姚崇、宋璟这样的治乱能臣,而不是杨国忠这种补锅匠。凭心而论,杨氏上任之后做的所有事情,几乎都是在替其前任补锅。包括眼下的安史之乱,如果没有李林甫当年一味地包庇纵容,安禄山的势力也不会变得尾大不掉。杨国忠看不到其潜在的隐患,自然也不会急于求成地着手“削藩”。
即使站在不同派系角度,薛景仙也不敢说杨氏对付安禄山完全是为了一己之私。后者连陈希烈这种随时能威胁到自己的相位,并且曾经是李林甫死党的人都能容得下,更何况一个文武殊途的安禄山?
只可惜老天不肯给大唐帝国更多的机会和时间。假使杨国忠能在宰相的位置上继续执政五年,即便他再无能,也可以从容调整好对河北的布局;假使太子殿下能提前登位,提拔任用一批真正的能臣良将,恐怕安禄山根本没胆子造反;假使皇帝陛下肯像当年信任安禄山一样信任封常清,叛军也许根本过不了黄河;假使杨国忠和太子能在这个危难时刻抛弃前嫌,携手应对……
只可惜一切假设都不成立。现实是,太子忌惮杨国忠,更甚于安禄山。而眼下杨国忠那边,恐怕最想铲除的,也是太子李亨及其党羽。包括薛某自己,呵呵,呵呵……。信马由缰的想着,他的人和思绪都漫无目的。一不小心,便从崇仁坊门口,逛到了东市之内。
往日热闹无比的东市,今天也显得分外冷清。运河已经被彻底截断,产自扬州、苏州一带的奢侈物品,要绕行山南,价格平涨数倍。而接二连三的坏消息,又使得京师里边人心惶惶。甭说各家店铺酒楼生意一落千丈,就连平素一到傍晚人满为患的青楼赌场,此刻都门庭冷落,只剩下替客人牵马的小厮,一个个抱着膀子,对着空荡荡的街道翘首以盼。
“啪!”远处传来一声爆杆声,把胯下坐骑吓得前蹄直竖。好在薛景仙在西域时,也曾跟王洵仔细讨教一番控马之道,才勉强没从坐骑背上滚下来。
“谁他奶奶的这么缺德!”做官久了,自然有了官威。安顿住坐骑之后,薛景仙立刻破口大骂。一直默默陪护在他身边的四名随从,也拔出刀来,冲着爆杆声的方向怒目而视。
回答他的是更多的爆竿声,一响接着一响。“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从道政坊一直延续至平宣坊,瞬间弥漫了半座京城。(注3)
有人在欢呼,但喊声很乱,夹在在爆杆声里。根本听不清楚。有人在沿街的店铺前跑动,操着满嘴的长安官话,又快又急,身为外乡人的薛景仙根本弄不懂。还有人在敲打锣鼓,铜盆,盘子,木桶,一切能敲出响声的东西,把长安城的傍晚吵成了一锅粥。而差役们却不知道都疯到哪里去了,居然不出面管一管。
“大人,今天好像是腊月二十三!”随从四下检视了半晌,也找不到罪魁祸首,只好灵机一动,指着临街店铺的窗花回禀。“长安这边,好像有腊月二十三放爆杆祭祀灶王神的习俗。“
“胡扯!”薛景仙掐掐手指,低声呵斥。“距离腊月二十三还有几天呢,眼下放什么爆杆,天子脚下,就不怕官差上门找麻烦么?”
长安城中,天子脚下,百姓们当然不能随便弄出些怪异响动。除非是在几个特许的日子!但今天显然不在“天子与庶民同乐”的日子之列,那眼下已经笼罩了整座城市的喧闹,其原因就很难猜测了。
正惊疑间,只见路边一座死气沉沉的酒肆门口,突然挑出了两盏耀眼的红灯。紧跟着,临街的所有店铺馆舍,都在一瞬间亮了起来。灯球、火把、油桐,还有平素根本舍不得使用的蜜蜡,都纷纷出现在窗口。整个东市瞬间复苏,宛若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猛然吃了颗仙丹,重新变成了活蹦乱跳的少年。
“客官,里边请!今天本店的酒水免费,您尽管放开了量随便喝!”有名酒店小二看到了薛景仙,兴冲冲地跑上前,替自家店主拉生意。
“这位贵人,请移步怡红院。姑娘们都梳洗打扮好了,等着您老垂青呢!”正对面的青楼伙计不甘示弱,也跑出门,拦在了薛景仙的马前。
“您老到这边,今晚头三局,输了算柜上的。赢了您尽管带走!”
“大人这边请,本店雅间今晚打六折。里边有小张探花、高参军的亲笔墨宝。如今在威震西域的王大都督,也曾经是本店的常客!”
明显僧多粥少,各家店铺都使出的浑身解数抢客,把薛景仙及其随从牢牢地堵在了街道正中央。受不了大伙的热情,同时也被酒楼小二的话所吸引,薛景仙翻身下马,冲着其中一人问道:“你刚才说,王都督是贵店的常客?这话属实么?”
“如果小人敢欺骗您,您尽管直接抓我去官府打板子!”不容自家信誉被质疑,店小二梗着脖颈回应。“不信大人您问问他们,当年高参军、李谪仙和王都督,是不是在我们店里喝过酒。也就是今天,换了旁的日子,您老人家提前两个月订座位,都得排队!”
旁边的竞争者们虽然不情愿,却也跟着纷纷点头作证。薛景仙听得有趣,笑了笑,一边跟在小二身后往酒楼里走,一边追问:“今天跟平时有什么不同么?怎么今天就有空位了?!”
“还不是安禄山那厮!”京城里的人见识广,连店小二也懂得些天下大事,“他忘恩负义造了反,弄得大伙提心吊胆,当然就没心情吃饭喝酒了?!不过老天有眼,他这回总管是算遭到报应了!”
“报应?!”薛景仙一愣,旋即明白了四下里热闹的起因,“他死了,还是刚刚吃了败仗?!”
“大人您刚才没听见么?!”小二回过头,像看怪物一般看着薛景仙。“刚才那么大的爆杆声,还有嚷嚷声,敢情大人您都没注意!”
“爆杆声太大了!害得我耳朵里根本听不见别的声音!”虽然对方说话的语气有些冲,薛景仙却懒得跟其计较,笑了笑,低声解释。
“那大人您可听好了!”小二一下子来了精神,手舞足蹈,“就在刚才,有信使快马沿街报捷,常山太守颜杲卿颜大人,擒杀安禄山部将李钦凑,高邈、何千年,光复河北十七郡!”
“天!”忽然而来的喜讯,令薛景仙头脑发晕,双腿发软。接连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在随从的搀扶下,站稳的身体。
天佑大唐!一瞬间,所有担忧的烦恼都离他而去,心中剩下的,只有压抑不住的狂喜。
“大人小心!”随从们也高兴异常,围拢过来,搀扶住薛景仙的胳膊。
“太好了,太好了。安禄山的老巢丢了,长安没事儿,没事了。封帅有机会从西域调兵遣将了,王兄弟他也不用再…….”薛景仙拉着随从的手,语无伦次。两行热泪,顺着他的眼角迤逦而下。
“大人您……”随从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店小二也被贵客的怪异举动,吓得两眼发傻。好一阵儿,薛景仙才从兴奋中恢复过心神,却顾不上擦眼泪,一手扯住一个随从,大声招呼,“都进来,跟我一起进雅间。今天我请你们,咱们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注1:唐代,秀才与后世的秀才不同。秀才是科举项目之首,最为难考。考中之后,即有授正八品官员的资格。而进士通常只能授予从九品官职。
注2:根据史载,杨国忠上任之后,曾经努力提高朝廷效率,安置冗官,为此得到朝野间过短暂的好评。直到安史之乱爆发,才变成了罪魁祸首。
注3:爆杆,原始爆竹。将易燃物塞进竹节,然后扔到火堆中,烧炸。据说能驱鬼辟邪,带来好运。
第三章 正气 (一 上)
天宝十四年冬,常山太守颜杲卿趁安禄山后方空虚,起兵输力王室。杀安禄山部将李钦凑,擒高邈,何千年。又假托朔方军宿将李光弼之名,攻打饶阳,一鼓而下之。刹那间,河北大地再度风云变色,二十三郡中竟有十七郡响应颜杲卿,附于安禄山者,仅剩其六。
安禄山正亲自率领主力在渑池一线与封常清恶战,半月之内接连攻破对方仓促布置下的四道防线,眼看着就要胜券在握,猛然闻听老巢被抄,大惊失色。不得不连夜退回洛阳,同时分出一半儿精锐给其左膀右臂史思明、蔡希德,由二人领着回军平叛。
叛军一退,京畿地区所承受的压力顿时减弱。长安城中,各路神仙又开始你来我往的相互角力。至于颜杲卿那边到底能拖住叛军多久?朝廷是不是该立刻督促河东、朔方两地火速派军为河北各地提供支援,则谁也没功夫理会了。
史思明乃落魄突厥贵胄之后,原名阿史那崒干,曾经与安禄山一道为范阳节度使张守珪麾下捉生将,因战功卓著,一路从队正、校尉升到偏将、将军、副节度。善战之名从河北一直传到长安,大唐天子李隆基亲自接见了他,赐其姓史。改做思明。
这样一个于战场上滚了半辈子的宿将,自然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接过安禄山的军令之后,立刻命麾下将士抛弃辎重,一人双马,星夜兼程返回河北。河北各地刚刚归附朝廷,军务政务都没来得及理顺,又怎当得住史思明所部虎狼之师。转眼之间,诸郡又纷纷陷落,只剩下了颜杲卿、颜季明父子领着一支孤军,在常山郡苦苦支撑。
距离常山最近的一支大唐力量,为太原节度使王承业所部。早在数日之前,就接到了颜杲卿派遣长子颜泉明所带来的亲笔求援信。但是王承业反复思量后,却认为光复河北的头功不能让颜杲卿独占,竟然公然将颜泉明软禁,然后派遣使者押着颜泉明带来的俘虏,到长安向朝廷报捷。一番运作之后,朝廷加封王承业羽林大将军,上柱国,其麾下文武都加官一级到数级不等。而颜杲卿那边,则只给了个卫尉卿的头衔,援兵竟然一个未派。
坐困孤城,眼看着身边的弟兄们一个个减少,常山太守颜杲卿知道自己坚持不到王师来援的那一刻了。转过头,望向跟自己一样浑身上下都被血染成紫黑色的儿子,嘴角处缓缓浮现一丝微笑。
颜家二公子颜季明也恰恰转过头来,目光与父亲相对。把嘴一咧,他露出了光洁牙齿。“痛快,今天杀得真痛快。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这么痛快过。阿爷,您累了就下去歇会儿,今晚我来值夜。保证在明天日出之前,不让一个叛贼攻上城头!”
这种张扬的笑容和张扬的话语,绝对不符合颜氏家训。换做以往,老太守肯定要板起脸来,大声呵斥一番。但是今天,他却觉得儿子的笑容分外灿烂,点点头,笑着回应道:“不累。你以阿爷我真的老了么?比起当年的汉将黄忠来,阿爷我还正当壮年呢!”
“那当然,您比黄汉升岁数小一轮呢!”颜季明立刻接过话头,笑呵呵地打趣,“不过您老再健壮,也不能跟自己的儿子比啊。况且颜家的家训,也没说过让父亲给儿子守夜的道理!赶紧下去喝口酒吧,放心,史思明的人头,我肯定给您留着!”
“你这臭小子!居然敢教训阿爷!” 颜杲卿举起巴掌,作势欲打。走了几步,却张开胳膊,将儿子揽在了腋下,“难为你了!!阿爷当初,当初真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