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功劳,还是让别人来立吧!我等福薄,当真消受不起!”
“是啊!安西这边,人心本来就已经非常不安稳。如果王明允在咱们地头上出了事情。非但他麾下那些骄兵悍将不好控制,一些刚刚消停下去的老兵,恐怕也要趁机鼓噪作乱!再加上那些一直于暗中虎视眈眈的回纥人,朝夕之间,我等就要陷入万劫不复!”参军岑参悄悄捏了下湿漉漉的手心,抬起头,设身处地的替张素谋划。
屯田使张素也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在官场上如此吃得开。听完了大伙的忠告,心里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该替太监们火中取栗。虽然对方许诺下来的好处令人非常难以拒绝。“若不是边,姓边的太监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来催促,老夫又何必跟采访使大人为难?有他在,至少能让周围的各大部落消停一点儿。若是没有他,老夫,老夫就要赶鸭子上架,自己来当这冲锋陷阵的勇将了!嘶,你们说,这让老夫如何是好。老夫真的不想做这个恶人,但老夫总得给高骠骑和边监军他们一个交代吧!”
“就干脆实话实说,告诉边老太监,边监军,咱们手中的实力不够看。王洵从大宛带回了逾万精锐,身边还有数百护卫寸步不离?!”宣威将军冯治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大声回应。
“是啊。明知道打他不过,当然不能动手。否则,一旦打草惊蛇,岂不耽误了高骠骑和边监军的大事?!”忠武将军吴贤今天下定决心要跟冯治穿一条腿的裤子,咬咬牙,气哼哼地补充。
这倒也是个蒙混过关的好办法。反正太监们最初派人来传令时,根本没想到王洵能带着上万大军东返。至于数百护卫和二百护卫之间的差别,只是文字上的勾当,谁最后还能认真去查?
“那就依诸位之见。老夫几天就豁出去,跟边令诚对着干一回!”屯田使张素拍了拍桌案,终于做出了最后决定。“不过,眼下咱们自己也得加倍小心。别好心放了人家一马,反而被人家不识好歹地狠咬一口。特别是王采访使在疏勒城中这两天,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知道朝廷对封常清的处置!”
“大人尽管放心!”疏勒镇守使苏寿拱了拱手,低声回应,“卑职和岑参军早就做了安排。军营那边,凡是可能接触到邸报的,都提前打发到了外地去。剩下的人即便听说过些什么,凭着几句东鳞西爪的流言,王采访使他们也不可能立刻举旗造反!”
“凭今天白天他说过的那些话,老夫倒是相信,他是个忠义之辈!”屯田使张素叹了口气,摇着头补充,“但有备无患,总是好些。岑参军,城里其他可能走漏消息的地方,你都叮嘱过了么?”
“回大人的话!”岑参肃立长揖,毕恭毕敬,“都提前打过招呼了。刀客们还要在大人治下混饭,自然不敢乱嚼舌头根子。其他当地零散商贩,根本没机会接触邸报,能说的,也就是几句流言。无凭无据,很难被核实真伪。至于程记,他们是京师里的老字号,最懂得明哲保身。疏勒城中原本与王明允交好的几个伙计、掌柜,早在两个月之前就被总店召回去了。新来的管事是个谨慎人,绝不敢给其东家惹麻烦!”
“嗯!有劳你了!”屯田使张素点点头,对岑参的回答很是满意。“驿馆那边呢,派人去盯了么。还有采访使大人的住处那边,千万别出什么疏漏!你跟那王明允、宇文至都是熟人,想必知道他们是什么脾气!”
“属下已经派人去盯了。整个采访使大人的住所,从厨子到花匠,都选了可靠的人手。”岑参又做了个揖,强忍住心中屈辱回应。
“好,好!”张素笑着夸赞,“老夫早就知道,你是个仔细人。所以才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交代给你去做。过几天宋兵马使领军到来,也主要由你出面接待。记得让他们越早离开越好,最好连疏勒城都不进,免得夜长梦多!”
“属下尽力!”岑参一个长揖及地,趁机抹去嘴角的血沫。
“沿途中的几个城市,也要早做安排。只要把他们送出了安西,其他,一概可以不考虑。”屯田使张素挥了挥手,终于把目标对准了其他人。“冯将军,你对军中事务熟。一切都由你负责安排。文长,你下去后立刻替我给边监军写一封信,把咱们遇到困难如实汇报给他。请他也及时调整相关部署!一万多铁骑呢,总归是个麻烦!”
“诺!”
“是,大人放心!”宣威将军冯治和疏勒城镇守使苏寿先后上前,躬身领命。
“还有........”屯田使张素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继续做细节性的补充。直到确信把一切都安排得滴水不漏了,才挥挥手,命令众人各自退下休息。
参军岑参跟在大伙身后,慢慢地从议事厅正门走了出来。一只脚刚刚迈过门槛,却猛然又被张素叫住,“岑参军,你暂且等一等。老夫还有一件事问你?!”
“大人请问!”岑参的身体猛然一僵,然后缓缓转过头。强笑着说道:“属下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个,这个.......”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脸红的张素,忽然变得有些扭捏了起来。支吾了好一阵儿,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本官听人说,听人说,封常清去洛阳之前,曾经写过一本领军打仗的心得,托人送回疏勒,叫你转交给王明允。是不是这样?到底有没有那本册子?眼下那册子是不是在你手上?!如果有的话,能否借给老夫一观?老夫会尽快看,看完了就还给你!”
“哪有的事情。大人听谁说的谣言?!”岑参笑了笑,不住摇头。“莫说封帅没时间写这册子,即便写了,也不会交给岑某或者他王明允。当年安西军中,被视为封帅衣钵传人者甚多,排在最前面的,当属周啸风和李元钦,王明允根本排不上号。至于属下,只是个文官,更没资格做封帅的传人!”
“哦?!是这样?!”屯田使张素将信将疑。对他来说,能不能得到封常清的心血结晶无所谓,关键是,不能让此书落在他人之手。“你还去见王明允么?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该去尽管去,老夫不会因此而猜疑你!”
“恐怕王明允现在,已经不屑再与岑某相交了!”岑参咧了下嘴,苦笑着自嘲。
“这种粗人,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想起岑参白天时的表现,张素也觉得王洵不会再看得起这种首鼠两端的小人,“早点下去休息吧。明天还有一大堆事情呢。老夫这边,真的一刻也离你不得!”
“属下告退!”岑参感动地躬下身子,再度向张素施礼。然后倒退着挪了几步,慢慢出了节度使衙门。
王洵的临时居所就在节度使衙门的同一条街上,彼此之间相距不远,几步路便能走到。可岑参却没勇气走过去,去面对那些熟悉的笑容。他甚至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跳上坐骑 ,逃也般离开了长街。逃也般将自己的身影融入慢慢长夜,任西域的春寒,透过单薄的官袍,将自己的全身上下,吹成一块冰坨。
唯一还残存着几丝温暖的,便是他的胸口。在紧贴里衣的位置,缝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那是封常清临危受命去构筑黄河防线时,匆匆写下的手札。里边记录着他若干年来在西域的作战心得,以及安西军治下各部落实力强弱,风俗习惯和彼此之间的恩怨纠缠。还有这两年多来,安西军为驱逐大食人所作出的那些准备,以及大军西出葱岭之后,需要注意的诸多事项。
封常清好像预料到,自己短时间内无法再回到安西。所以希望借助这个手札,给继任者一些启迪。他好像还预料到了,朝廷在危难之际,会不顾后果从安西抽调精锐回援。所以在手札中,还详细建议了,如果安西军被大批抽走后,如何继续经营治下各地;如何遏制回纥人的野心;如何利用吐蕃人的贪婪;以及如何周旋于各部落之间,让他们互相牵制,无法对大唐的西域构成威胁。
他甚至预料到了,有人会主张放弃大宛。所以在手札当中,一再叮嘱王洵,要想方设法替大唐在葱岭之外,保留下一个落脚点。以免大唐的内乱结束之后,没理由再染指药刹水。
在老将军眼中,大食与大唐,堪称并世两雄。近两年大食国的内乱,是大唐经营西域的最佳时机。一旦错过,便很难再遏制对方向东扩张的脚步。药刹水一带,将永远不再为大唐所有。
他几乎预料到了眼下发生的一切,唯独没有预料到的是,朝廷因为太监们的几句谗言,便令其身首异处。并且在被处死之后,连尸体都不准收。
第五章 不周山(一 上)
第五章 不周山(一 上)
在一干有心人的严防死守下,王洵等人果然没能探听到任何有用消息。几个当年在白马堡大营和安西军中结识的旧交,要么跟周啸风一道去了潼关,要么最近被派往别处公干,除了已经明显靠不住的岑参之外,此刻居然没有一个留在城内。而那些勉强能叫上名字的队正、伙长之流底层军官,方子陵倒是能找到几个。可他们级别根本没资格查看朝廷发下来的邸报,当然也给众人提供不了太大帮助。
至于大伙通过刀客和商贩们口中探听来的情报,更是乏善可陈。有说安禄山已经攻破了潼关,将哥舒翰、高仙芝和封常清都捉走的。有说封常清和周啸风等人宁死不屈,以身殉国的。还有说安禄山已经被官军击败,封常清带领着队伍正杀向叛军老巢的........,林林总总,全是道听途说,根本经不起任何推敲。
最最荒诞的是,居然有人义愤填膺地告诉万俟玉薤,说朝廷下了一道旨意,把高仙芝和封常清都斩首示众了。脑袋全挂在潼关的关墙上,以为不肯出力死战者则戒。没等对方把话说完,万俟玉薤就一个耳光拍了过去,“胡说!封帅怎么得罪了你,你居然敢如此诅咒他?!临阵诛杀两名大将,还把人头挂在潼关的关墙上,你当文武百官都是傻子么?还当咱们安西军弟兄们都是纸糊的?就算朝廷真的想拿封帅当替罪羊,谁敢到军中传这道圣旨?他就不怕被弟兄们乱刃分尸么?”
“那倒也是!”挨了打的人非但不生气,反而由悲转喜。“我也觉得不可能。皇上怎么会那么傻呢,连谁好谁赖都分不清楚!封帅他老人家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真的有事,某家拼了这二百斤肉不要,也得找地方替他老人家喊一声冤枉!”
“用得着你?!”万俟玉薤鄙夷地白了对方一眼,气呼呼地嘲讽,“有咱们王都督,宇文将军两个在,谁动封帅,都得掂量掂量!”
恼恨对方信口雌黄,他连告辞的话都懒得再说,铁青着脸往回走。来到临时居所,把探听到的消息跟王洵等人气哼哼地汇报。大伙一听,也觉得传言的确太不着边际。
“以咱们封帅的脾气,如果朝廷真的要治他的丧师辱国之罪,他老人家肯定不会反抗。不但不会,而且还将约束弟兄们,不准大伙阻止行刑!”赵怀旭跟封常清时间最长,对其脾气秉性也最了解,想了想,不无担忧地分析。“可把高仙芝高都护一并处斩,就有点太不着边际了。高大都护一仗都没跟叛军打过,能按上什么罪名?况且没了两位大都护,谁来统领咱们安西军?都交给哥舒翰?怎么这时候,陛下又不防着哥舒翰步安禄山后尘了!”
“也是!”即便最关心封常清安危的宇文至,听完了赵怀旭的分析,也连连点头。“自打安禄山谋反之后,朝廷对咱们封帅也好,对哥舒翰那厮也好,都跟防贼一般防着。眼下潼关城外,就这么两支真正打过仗的大军。如果都归了哥舒翰一人,到时候哥舒翰跟安禄山勾结起来,反戈一击。长安城立刻就得完蛋!”
“都不用勾结。若是封帅有个三长两短,弟兄们还肯跟叛军拼命么?他哥舒翰再有本事,麾下的将士临阵时,未战先溃掉一半儿。剩下一半儿也得撒了羊!”从用兵常识上,沙千里也相信传言不可能为真,笑了笑,在一旁低声补充。
“的确!”
“的确!”大伙都是有着临阵经验的“老将”,当然相信满朝文武不可能如此愚蠢。即便太子李亨、内廷权宦和中书门下诸省这三方势力斗得再天昏地暗,京师的安全也要放在第一位。否则,叛军一破潼关,什么功名富贵都将是过眼云烟。
无论结果如何,种种迹象表明,眼下封常清的状况恐怕不太好。而安西,至少是在疏勒城中,大伙是甭指望探听到什么实情了。审时度势,王洵只好无奈地接受现实。第二天让大伙休息了一整日,第三天上午,便早早地跟屯田使张素告了别,继续向长安进发。
在自家地位不受威胁的情况下,屯田使张素倒是表现出了几分长者风范。带着属下众文武将王洵等人送出十里,临别前,还长长短短地赠送了一堆宝刀宝弓之类,以壮大伙形色。冯治、吴贤等人,也各自备了一盒礼品奉上。不看清单,光看礼盒的装帧,就知道其价值不菲。倒是岑参,官职又低,人又吝啬,见同僚都送了礼,自家不好意思不送。咬着牙发了好半天狠,才红着脸从马鞍后取出一件黑不拉吉的包裹来,讪讪地捧给王洵:“明允,你我相交一场,此番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按理,应该帮你壮一壮形色才对。可岑某囊中羞涩,实在找不到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这件从吐蕃人手里得来的犀牛甲,就送给你吧。就是尺寸有点短,你穿着肯定不合身。但好歹能做个纪念!”
“多谢岑司仓了!”王洵笑呵呵地将包裹接过来,看都不看,很随意地交给万俟玉薤,“帮我收着,这是岑司仓的一片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