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华郡主觉得这一刻她有太多的话想对爱子说,但时辰不多了,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捡着肺腑之言说。
“修儿,娘有几句话,你勿要多言,娘只想你好好听着。”华郡主怕元修打断她,先声阻止了他。她看着城墙下的男儿,那是她的儿子,十五岁离家从军,二十五岁披甲还朝,从少年到青年,他一生里最好的年华,她一日未曾相伴。
但,从未后悔过。
“娘知道,参议朝政并非你的抱负所在,你一生之志在边关,可生在元家,这就是你的宿命。人终有逃不脱的宿命,娘任你戍边十年,不是望你成就何等的功名,而是想让你过一段想过的日子,从少年到青年,一生里最好的年华不被宿命所缚。日后你若归京,大漠关山,你见过,烈烈长风,你吹过,巍巍关城,你守过,这一生终是不负!”
这十年,每个夜晚,她的心都在西北。每一回他出关,每一回他领兵,她都日夜难安,终日守着西窗,直到京中传来边关捷报。自他离家,她屋里少了个日日请安的人,院子里少了个天天练拳的人,府里少了道明朗的笑声,这些一缺就是十年。他归家那日,长高了,晒黑了,眸底的笑却如烈日般刺眼,衬着那身战袍,那一刻,她觉得身为娘亲,十年里缺的那些都是值得的。
“娘知道,你一生都想留在西北,不理会朝廷纷争,只守着边关,自由自在。可是儿啊,天下间哪有那样的自由自在?如若当年不争,如今这世间恐怕就没有元家,没有你了!即便现在不想争了,你姑母贵为太皇太后,你爹贵为丞相,你守着西北国门,麾下有三十万重兵,关外便是大辽!哪个帝王能容得下你?”
“圣上若亲政,头一个要杀的就是你姑母和你爹!即便他顾念你十年戍边之功,只论功过,不论私仇,准你戍守边关,你能保证圣意一生不改?即便当今圣上真乃千古开明之君,你能保证日后的储君也如此?你能保证大兴的帝王都如此?削兵权是迟早之事,轮不到你也会轮到你的儿孙!”
“娘今日的话你记住——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江山一日非你所主,自在一日不由你说了算!”
华郡主长叹一声,原以为就算缺了十年,日后他们母子相处的时日还长,有些话总有时间说,可是没想到忽然之间就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春阳当头,华郡主深深望了眼马背上的男儿,缓缓闭上眼。眼前是那日儿郎披甲归家的爽朗笑容,那笑容比今日的日头暖多了……
儿啊,其实娘希望你一生都能像那日那般笑着,其实娘……希望你没投生在娘的胎里,没投生在元家,这样便可开怀一生,不必夹在家国之间,难以两全。
可是你就是生在了元家,这就是你的命,你的抱负与性命,若要娘选,娘希望你活着。
愿娘的苦心,你懂!
华郡主忽然睁眼,城墙下起了风,那风吹起女子散乱的宝髻,步摇轻扬,击出金脆之声,玉牙咬上舌根,口中漫开血气!
“元谦!”
城下忽然传来一声怒喝,长风卷着血气冲上城楼,内力震得华郡主的心神一醒!她睁开眼,见城楼下,元修怒望而来,手握马鞭指向元谦!
这是他头一回不称他为大哥。
一年前望关坡之叛,今日城门楼之迫,终在数次咄咄相逼之后,将男子逼出了真怒。
“你不只要报仇,你更要盛京,要江北,要天下!那就放人,我当你的人质!”元修望着城楼,痛苦哀悲皆已不见,马鞭若弓弦,直指元谦!
“修儿!”华郡主欲阻止。
元修听而不闻,“我受了内伤,敢上城楼,你可敢换?”
元谦扬了扬眉。
元修继续道:“天下才是你今日所图,报仇,逼迫,不过是余兴之乐。你在等圣驾和百官回城,以谋大利,那就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受了内伤,现在还能上城楼,圣驾到了可就上不了了。”
他若为质,圣上不会看着他死,否则必失西北军心,而爹也不会看着他死,所以待圣驾及百官回城后再谈换人质的事,阻力就多了,不如现在谈。
元谦却笑了笑,“你果然都明白。”
他都明白,却还是肯自废功力,甚至不惜性命,正因如此,他才不喜欢这异母所出的弟弟。他自幼费尽心机谋活路,为练这身武艺险失性命,而这些他轻易就有,却如此轻付!
“换,还是不换!”元修的神情犹如一潭死水。
“换。”元谦答时举目远眺,望着长街尽头虚了虚眼,“不过,你为何会以为你一个人可以换两人?”
元修眉峰一压,但闻长街尽头正传来阵阵马蹄声。
“你只可换一条人命,若想换两条,需她一起上城楼!”元谦迎风远眺,淡淡笑道。
长街尽头,人来得颇快,方才还在远处,说话时已瞧见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