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斥声传出时,众人抬首齐刷刷地望向马车。
新婚燕尔理该如胶似漆蜜里调油才是,怎就吵嘴了?南下这一路,都督缠绵病榻,陛下待都督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到,再说了,那封亲笔诏书刚下没几天,陛下怎就恼了?
章同忧心地盯着马车,奈何之后虽然听见车中有话音,却听不清说了何话。
也就片刻后,马车门忽开,一人长掠而出,发未簪冠,足未穿靴,大红衣袂迎风而舞,疏狂风华似龙惊云,一掠间拂开帐帘,人直入了中军大帐!
马车的门关上,内里春景未露,却传来一道女子的笑声,短促却叫人闻之恍惚。恍惚间发觉已有月余未见,朝夕相处三载有余,竟不知都督是女郎,亦未听她如此笑过。这笑声叫人想起山间弦音,清卓之韵,天音如是。
将领们望着马车怔怔出神,实在猜不透帝后究竟吵嘴了没。
魏卓之将扇子一打,笑着瞥了眼中军大帐。论轻功,他可是祖宗,某人从马车里出来时,那身姿步法分明透着几分窘迫,莫不是昨夜洞房时慌乱……不举了?
“传陛下口谕,都督府仆妇杨氏服侍皇后娘娘梳妆,其余人等跪候!”范通从中军大帐里走出,众人闻旨而跪。
杨氏领旨出来,由香儿和崔灵、崔秀捧着衣裙簪钗等物走向马车,一走近,四人便将马车的门遮得严严实实的,众人跪在远处,仰头也难见车中春景。
这一道跪候的旨意里竟藏着不让人窥视新婚娇妻的心思,古来君心难测,当如是。
“奴婢杨氏奉圣上口谕,前来服侍娘娘梳妆。”杨氏在马车外禀道,声是故人声,旧称却已改,直叫闻者心生怅然之感。
月余未见,已如隔经年了。
暮青喜静,杨氏独自进了马车,只见马车里光线昏黄,夜息香里可闻清苦的松香气,掩盖了洞房里的汗香,唯有皱着的被褥透着昨夜云雨的痕迹。冉冉金辉偷照进来,春帐未卷,新人懒起,墨淡眉尖,星眸如画,昨夜风流初沾惹,日暮西沉方睡起,清绝容颜初添娇韵,叫人一见,怎生惊艳了得。
“都督?”杨氏不自觉地唤了旧称,惊觉之后慌忙请罪,“奴婢无状,请皇后娘娘恕罪!”
“称呼罢了,无需自拘。”暮青瞥了眼窗外,淡声问道,“外头是何时辰了?”
“回娘娘,已是酉时初刻了。”
“酉时?”暮青欲起无力,惊怔地望向窗外。
她还以为是清晨,怎么是傍晚了?
“今日大军未拔营?”
“是。陛下和娘娘昨夜大喜,百姓中有醉酒的,陛下念及大军南下一路疲累,故而下旨歇整一日,明日再拔营。”
暮青心如明镜,所谓大军歇整其实只是想让她歇息一日,于是长叹道:“扶我起身吧。”
杨氏应是,伏跪近前。
暮青喜爱素色,步惜欢为她挑了身月襦牡丹裙,外裳甚是红丽,瞧着别有一番冷艳之美。
主仆三载,暮青从未让人近身服侍过,身子上遍是昨夜的爱痕,杨氏扶她坐起时,她撇开脸望向窗外,听见吸气声,不自在地红了脸。
杨氏婚后也曾有过几年夫妻恩爱的日子,见到暮青之态,难免思忆从前,渐渐的便走了神儿。她边走神儿边服侍暮青穿肚兜,将衣带绕至暮青的颈后时无意间瞥见她的肩头,忽然怔住。
暮青的肩头有道浅疤,不近身不易察觉,细看之下却叫人心惊。这疤不似刀疤那般齐整,像受过凌迟大刑似的,一道疤上密布纵横之痕,叫人不敢久视。杨氏移开目光,却发现似这样的刀疤在暮青的腰后也有两道,她心惊之下不由想起传言,莫非……这些旧疤便是当年苦守上俞村时割肉疗伤留下的?
杨氏定了定神,手脚依旧麻利,只是服侍暮青穿衣的间隙睃了眼她颈上的新伤和掌心里的烫疤,心头那尚难适应的陌生感便这么散了,消失无踪,唯余疼惜。
身份已换,容颜已改,但眼前之人真的是都督,那个将她一家带入都督府,从此免于谋生之苦的人。
“都督……都督一日没用膳了,先用些茶点吧,一会儿外头的人觐见贺拜还要好些时辰呢。”杨氏换回旧称,转身时拭了拭眼角,捧来一盘点心,笑道:“这茶点是陛下吩咐备下的,都督且先用些,奴婢叠好被褥就服侍都督梳妆。”
暮青已在杨氏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裙,看见点心还真觉得饿了,但刚捏起一块咬了一口便忽然想起一事,急声道:“慢!”
话出口时已晚,杨氏已掀了锦被,只见新褥明黄,斑斑落梅殷红刺目,仿佛昨夜风狂雨横,摧落了满园夏花,乱花入目,叫人疼惜。
暮青险些噎住,杨氏赶忙奉去温茶,嘴边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都督别嫌奴婢多嘴,奴婢是过来人,这洞房欢好的苦和怀胎十月的罪虽都叫女人遭了,却也就是头一遭难熬些,往后就跟穿针纳线一般自如,若是肯花些心思苦练勤修,假以时日必能练得一手好活儿!”
“咳!”好一个穿针纳线,一手好活儿!
点心送下去了,暮青又差点被茶水呛着。
“昨夜之事奴婢听说了些,这可真不怪陛下,要怪也是怪那马儿乱操人的心!陛下因都督意乱情迷才没把持得住分寸,这不……今儿就心疼都督了,一早叫宫人烹了早茶,半柱香的时辰一换,为的是都督醒时茶水不凉。陛下待都督之心真金不换,都督可莫要因小事与陛下生了嫌隙。”杨氏至此才露了心意,原来她是担心暮青和步惜欢早晨吵嘴的事儿,拐弯抹角的在劝和。
暮青闻言心生愧意,她不但对府里人隐瞒了身份,这段时间也没过问府中人事,因为木已成舟,问了也无用。
她在等——等伤愈的今天。
“府里的人都还好吗?”此话等了月余,已经够久。
杨氏脸上的笑意一僵。
暮青捏着点心的手也僵了僵,希冀淡灭,心生隐痛。
“人都在马车外候着,等着恭贺都督呢,都督见了便知。”杨氏有意回避出城那夜的事,整理好被褥后,她回身捧来簪钗胭脂等物,只见暮青面前的茶点再未少过。
“束冠。”暮青望着铜镜里道。
杨氏怔住,下意识地瞥了眼托盘一角,那儿还真放着一顶玉冠。
杨氏讶然,却也心服,叹了一声,道:“还是陛下最懂都督。”
暮青不语,只凝望着镜中,铜镜里的人事如在一幅泛黄的古卷里,晚风拂着窗前的红罗帐,夜息香已淡。
她不喜熏香,但为驱尸气,药囊常年伴身,其中有一味药是薄荷,而夜息香的主料亦是薄荷。昨夜马车里看似一新,其实处处藏旧,为了叫她少些陌生感,夜里能够安眠。他的体贴总藏在细微处,暖着她的心,一年复一年,就像窗前的红罗帐,亦像眼前的白玉冠。
他知道诸将在外,她不会让人久跪,亦知道府里出事,她无心梳妆,所以在这本该绾发描妆的新婚早晨,为她备了一顶男子的玉冠。
她何其有幸,只是盛京战乱那夜,又有人何其不幸?
铜镜里,女子满头青丝被高高束起,玉冠温润,发似流墨,衬一身红裳月裙,冷艳英武之姿惊艳了晚风。
杨氏束起红罗帐,打开轩窗,跪在了马车门旁。
马车外,太监尖着嗓子长报:“凤驾至——叩迎——”
众人闻声叩首,只听晚风捎来吱呀之音,凤驾落地的脚步声却轻不可闻。
晚霞明灿,火烧云覆了天边,香儿与崔灵、崔秀姐妹跪在马车旁,好奇却不敢抬头,只瞧见裙裾舒卷如云聚散,牡丹遍开尘路里,落霞照引,向着中军大帐。
帐帘大敞,宫人跪迎,晚霞洒进军帐之中,地上如铺金毯。
男子踏着霞毯而来,大袖舒卷若万里彤云,龙气浩浩似吞万象,那风华雍容矜贵,唯眸光凝望之处春波醉人。
步惜欢走来暮青跟前儿,定定一望,叹道:“除却娘子,天下当无清卓风姿!”
暮青不自在地撇开脸,“除却你,天下也无情话。”
“这话为夫爱听!”明知暮青的话绝非夸赞,步惜欢依旧长笑一声,情意绵绵地在袖下勾住她的手,牵着她走向上首。
两人并肩而行,金沙为地,烈霞为毯,一时间仿佛时空错行,燕尾白纱换作红袍,巍巍教堂换作军帐,夫妻携手走过红毯,十指紧扣,如同誓词。
待去上首坐定,步惜欢道:“传!”
“传——”范通唱报一声,帐外的宫人闻声再传,三道唱报传至远处,众人闻旨山呼,三跪九叩而进。
暮青坐在军帐之中,只听万岁千岁之音如海浪击崖震耳不绝,直呼过九声才在帐前见了人。
前来觐见之人不少,韩其初在最前方,身后所跪的将领中有章同、刘黑子、乌雅阿吉、侯天、老熊、卢景山等人,虽说少了莫海和一些西北军旧部,但看到卢景山还是让暮青颇为意外。众将领身后跪着些不相识的人,看袍衫似是些江湖草莽,而这些江湖汉子后头则跪着些老汉和青年,似是随军南下的百姓里较有威望之人。
除此之外,水师将领旁边单独跪了一列人,人虽不多,却都是熟面孔。为首的竟是步惜欢的庶兄步惜晟之妻高氏,其后是魏卓之、萧芳、绿萝、骆成、杨氏母女三人和香儿。
——缺了姚蕙青和月杀。
暮青盯着众人怔怔出神,忽然感觉掌心被人捏了捏,她一转头便撞进步惜欢的目光里,那目光深瀚似海和暖无波,暖得叫人心神安定。
暮青定了定神,扬声道:“盛京一别,原以为此生再难相见,不想竟得诸位拥护相随一路南下,此情此义无以为报,我必永记在心。”
众人未得旨意不敢抬首,只听出暮青的声音清亮,虽然比之观兵大典那日还显得有些虚浮,但南下的这些日子里,她一直在养伤,未曾到过军中,今日亲耳听见她的声音,将领们还是有如释重负之感。
儿郎也好,女子也罢,她在,江北水师之魂就在。
“世间最可贵的莫过于患难之情,江山可换,人心难求,卿等皆乃忠义之士,朕不愿以富贵相许,那未免看轻了诸卿。当年西北征兵,五万儿郎离乡背井远赴边关,有人只图报国,有人为挣军功,有人只为有口饭吃。皇后爱民,有天下无冤之志,朕常自问,如何为君,而今已明——朕当改革朝制,叫寒门儿郎报国有路,天下百姓皆可饱腹,终朕一生,愿这世间再无江北水师。”
暮青望着步惜欢,听闻此言,忽觉眼眶发热。儿郎从军戍边,战死沙场者自古不计其数,能马革裹尸而还的却少之又少,大多数人一走便从此杳无音讯。江北水师的这五万儿郎当年险折在青州山里,若世间少一个江北水师,能少多少背井离乡的人间悲苦事?
天下无战事与天下无冤,只怕是自古最难之事。
中军大帐外静无人声,不知多久,韩其初扬声叩首道:“微臣等愿效忠圣上与皇后娘娘,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话音落下,众人附言,军帐外顿起山呼之声,激越昂扬,余音久久不散。
“卿等平身罢!朕与皇后待会儿就在这中军大帐之中设宴,慰劳卿等昨夜的辛劳。”
“那你们先用膳。”
步惜欢言罢,众人刚谢恩起身,暮青忽然开了口,步惜欢看向她,见她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即起身望向军帐外。
“都督府里的人随我去旁侧的军帐中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