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司马望着陈尸如山的官道,半晌,面色苍白地远眺大江。
只见月悬江心,战船声势浩荡,宛如延绵的黑山,正朝堤口驶来,已然在望。
今夜兵谏,何少楷显然做足了准备,他深知北门城墙之弊,故而率精兵自北登岸,先以假军情叩开城门,再猝然发难挟持门将,而后出言动摇军心。他应是料到控制城门不会太容易,为防有变,他事先在堤道下埋了伏兵。而且,自他举事起,所有人的心神都被他牵制住,没人留意江上,而此时,水师大军将至,就算汴州军大营得了消息前来救驾,也来不及了……
大局已定。
“少都督忠义,下官佩服,南兴若存,少都督当居首功。”城门司马面色苍白地笑了笑,随即闭上了眼。
他没有看到何少楷眼中的嘲弄之意,只听见寒啸的江风和何少楷凉薄的话音,“但能救国,不求功耳。”
……
这夜,何少楷假以禀奏军情之名率三千精兵夜登江堤,毒杀龙武卫弓兵队于堤下,刺杀监门、门侯于城下,随后伏杀北门戍军于官道,夺汴都城东、北二门。
这夜,汴都城的正东门开启了三次,第二次涌入了三千水师精兵。这三千早已换好了夜行衣的精兵在东门戍军的注目下散入了城中,埋伏在了东门要道附近。东门戍军动摇不安,城墙上的呼喝、开驽之声已然传了出去,初时前来察问的巡捕及龙武卫骁骑、虎骑皆遭伏杀,人马尸首被拖入暗巷,青石路上来不及擦拭的血却惊了后头来的人。
城门有变!
这三千水师精兵终究没能死死地封锁住消息,但当消息传了开来,当龙武卫分兵前往宫中和西南二门报信求援之时,谁都知道,已经迟了。
子时初,南门开,一队精骑绕路赶往汴州军大营。
子时三刻,三千水师箭尽无援,少了毒箭之威,手持长刀的水师精兵立刻遭到了龙武卫骁、虎、豹三骑的屠杀,残兵败勇退至东门,东门戍军看看逼近的精骑军,再看看城门司马和何少楷,不知如何是好。
恰当此时,二十余艘大小战船靠了岸,甲板上黑压压的全是人,兵力足有十万余众!
水师登岸,少数兵力留于战船之上,多数经东门及北城墙涌入了城中!
大军入城,声势惊醒了百姓,汴都城太平了数百年,莫说城中百姓未经兵灾人祸之惨事,就连他们的祖辈都已经忘记这等景象了。没有人敢点灯,也没有人敢出门,只听见马踏青石,刀锵箭鸣,杀声激越,势如江浪,从东面和北面一层一层地往皇宫方向推去。
都城戍军寡不敌众,边战边退,水师则兵分数路,一进城东便兵围官邸,相府、尚书府,连同瑞王府、狄王府、御林军大将军府、龙武卫大将军府,以及朝中百官的府邸,不论派系亲疏,悉数被围!余下的兵马与戍军卫骑拼杀,一路杀至了宫门。
宫中内卫虽多高手,却也难以诛杀数万敌军,只能以箭苦守。
寅时初刻,午门失守。
寅时三刻,崇文门失守。
卯时二刻,崇武门失守。
辰时初刻,崇华门失守。
鏖战了两个多时辰,禁卫刀钝力竭,退至太极殿外死守。
夜将尽,天未明,宫灯光影幽浮,殿前广场上横尸残箭遍地,黑压压的兵潮涌进宫门,而后向两边散开,让出了一条路来。
一人骑马而出,马蹄叩着青砖,慢慢悠悠,恍若更声。
宫禁森严,从无武将可以骑马入宫,何少楷也是头一回在马上眺望皇宫。天色灰蒙,巍巍殿宇层影如山,却仿佛比往日所见低了几分,不再那么庄严不侵。
这种关头,何少楷竟生出了几分赏景的兴致,天威肃穆,不容侵犯,在这太极殿前,百官素日里都是垂首来去,何曾有谁敢驻足四顾?自这汴河宫建成起至今数百年,敢骑马入宫,坐马赏景的,他怕不是第一人?
何少楷笑了笑,腥风迎面,尸横遍地,他竟心生愉悦,睨着眼前的宫墙殿宇看了好一阵儿才望向了太极殿。只见殿门紧闭,灯青影孤,那人影依稀在大殿深处,远门而立。
何少楷牵起嘴角,笑容里的意味不知是嘲弄还是快意,他昂首扬声道:“臣何少楷率水师将士恭请陛见!”
说是恭请,他却没下马,言行之态极尽倨傲。
“何少楷!你既然率兵谋反,又何必惺惺作态,说什么陛见?”太极殿前,龙武卫大将军史云涛怒斥道。
何少楷循声望去,见史云涛身旁残部寥寥,无不战袍残破,眉目染血,好不凄惨。而率领禁军残部的是副将杨禹成,禁军残部之中并未见到御林军大将军李朝荣。
这不算什么蹊跷事,李朝荣乃御前侍卫首领,自然在殿内伴驾。
而此时在太极殿内的只怕还不止李朝荣一人,在攻下宫门前,他收到回禀,称水师在相府、尚书府和王府等官邸中都没能抓到人。韩其初还未成婚,府中无甚家眷,而相府的老夫人身子不大好,早在一入冬就由媳妇下人们陪着去城外的庄子上养病了,傅老尚书的发妻当年死在黔西,他一直没有续弦,府里只有个妾室,那贱妾被兵围府邸的阵势慑住,招供说城中一乱,宫里就来了旨意,命老尚书进宫议事了。
何少楷嘲讽地笑了笑,议事?那王府和其他近臣府里怎么也无人?
圣上都自身难保了,竟然还想保别人,而今宫门已破,他倒要看看,圣上能如何求全!
今日,水师是以清君侧之名行的兵谏,有些人必须要杀,不杀难以正名。他本打算兵围相府和尚书府后,一旦将人拿下,立即诛杀,没想到圣上竟将人召入了宫中。
此刻,他倒是忽然来了兴致,很想知道韩其初等人若是在宫中被擒,斩于圣上面前,会是何光景?
何少楷望着太极殿,刀光灯影在他的眉宇间浮动着,似有暗云涌动。他没接史云涛的话,只望着大殿,高声道:“陛下明鉴,臣不敢谋反,只是国难当头,为保我大兴山河,也为忠于陛下,臣不得不行此兵谏之举!臣无不臣之心,只是陛下亲政之后,专宠皇后,纵其干政,宠信寒门,独听近臣,置三纲五常于不顾,置天下耻笑于不闻,士族臣谏无路,忠将救国无门,除了兵谏,臣实无他法!”
殿内静悄悄的,无人吭声,唯见袖影浮动。
倒是史云涛怒极反笑,啐出一口血水来,“放你娘的屁!圣上开明,广纳贤才,识人善用,何来独听偏信之过?我与李将军还有傅老尚书皆是士族出身,圣上如何就宠信寒门了?还不是你这等靠祖荫入仕之徒怕取仕大改之后荣华富贵难继?为私就为私,说什么救国!”
何少楷隔着广场望来,目光幽沉,包藏百毒。他仍然没有理会史云涛,只是望着太极殿,淡淡地道:“既然陛下广纳谏言,今日何不再听听百官之言?百官就候在宫门外,臣请陛下上朝!”
这一声上朝,声势如剑出鞘,天边似被划开了一抹鱼肚白。
一个亲卫驰出宫门传令,早已被胁迫至午门外的百官被赶进了宫门。
宫门之间被清理出了一条窄道,百官穿着朝服踏血而行,一个御史腿肚子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血泊里,险些被插在青石缝里的箭羽刺着,他急忙退避,刚退了两步,肩头就被搁上了森凉的长刀。
一个水师兵丁俯视着他,目光寒凉如铁,仿佛无声在说:站起来,继续走!
百官相互搀扶,跌跌撞撞地走过一道一道宫门,待进了崇华门,天已破晓,太极殿如披金裳,殿内烛火阑珊,越发显出几分幽沉死寂来。殿外守了四五重禁卫,人皆衣甲染血,神乏刀钝。
“……陛下!”百官跪倒,哭声一片,犹如国亡。
何少楷扫了百官一眼,对殿内道:“启奏陛下,百官皆到,恭请陛下上朝!”
“恭请陛下上朝——”万军山呼,一重一重地传出宫门,惊破了汴都的天。
当今陛下六岁登基,纵然朝中有外戚摄政,也不曾被人逼着上过朝,没想到如今亲了政,却遭此大辱,莫非一切皆是命数?
何家明明已经领旨布防,怎会突然举兵闯宫,此前谁也想不明白,但此时人皆心中有数——江南水师杀入都城兵围官邸之时,递上了书信一封,信中言明了起兵之因与兵谏之意。
皇后娘娘根本就没被淮州叛党所擒,替凤驾南巡的乃是何家之女,此事犹如春雷,惊得人不知所措。
那皇后如今身在何处,圣上命凤驾南巡的真意究竟何在,何少楷的信中对这些皆未言明,但他逼百官上朝的意图已经显而易见——他想要百官助他一同逼迫圣上倾国力收复淮州,营救何氏。倘若圣上屈服于今日的兵谏之威、百官之意,日后只怕就是废后、易相、摄政、窃国,朝中又出一个“元”家。
一时间,群臣举头望天,有悲戚者,亦有叹惜者。悲这悠悠六百年的朝廷终究没能逃过败亡之运,惜当今陛下天纵英才,却偏偏帝业坎坷。
一时间,有人哀哭,有人四顾。
何少楷在马上看着百官之态,心中冷笑。他不告知百官皇后的去向,自有他的用意,皇后此去南图乃是为国,在这节骨眼儿上,他绝不可能宣扬皇后的功绩,他宁愿让百官以为凤驾南巡之事乃是圣上另有图谋,而皇后因南巡有险便起用替子,欺瞒百官,藏身宫中,假作出巡之相。朝中本就有对皇后不满的老臣,他何不给他们一个借机发难的借口?只要他们上了兵谏这条船,日后即便得知真相,也下不了船了。
渐渐的,百官之中果然开始有请命之声。
“老臣恭请陛下上朝!”不出所料,头一位上船的是御史大夫严令轩。淮州之乱传入朝中后,率一众老臣到宫门前死谏的正是严老大夫,只不过圣上那日没见这些老臣,而口口声声说要死谏的老臣们也并没有当真一头撞死在宫门前。
“臣等恭请陛下上朝!”见严老大夫开了口,先前一同到宫门前死谏的老臣们也随之请命。
其余文武纷纷望来,有人睃了眼太极殿。
殿内静悄悄的,任凭群臣竖直了耳朵,也听不见一丝声响。
何少楷抬头望了望天色,他知道圣上在打什么主意,他在等,等汴州军到。自水师登岸入城起至今已有三个时辰,消息应已传进了汴州军大营,大军差不多该到了。
“启奏陛下,眼下已是国难当头,淮州亟待收复,关州将士正在前线苦战,还望陛下念及将士性命、朝廷存亡,莫要拖延!否则,臣只好入殿相请了!”何少楷扬声说罢,给身后将领使了个眼色,大军黑潮般向前涌去,太极殿前的精骑禁卫见势,立即摆出死守之态。
一场血战,一触即发!
而这剑拔弩张之态势,又何止是在逼君?
眼见着禁卫挽弓,百官无不惊惶,刀剑无眼,谁也不敢保证两军拼杀,自己不被流箭所伤。
严老大夫急忙高声道:“陛下!何家三代忠良,皆是忠君卫国之士,此番若非陛下只顾念皇后安危,而弃何氏于不顾,何至于寒了忠臣良将之心?只要陛下肯下废后诏书,下旨倾尽国力收复淮州,给将士们一个交代,将士们必不会伤及陛下!还请陛下出殿!”
“陛下!自淮州之叛事发至今,左相陈大人、兵曹尚书韩大人及刑曹尚书傅老大人向圣上所献皆是祸国之策,臣请陛下出殿,处置奸相党羽!”这时,又一人高声道。
百官循声望去,见此人竟是殿阁大学士秋儒茂!
八府联名奏请选妃一事才过去数月,当时陈、李二人被革职查办,文、赵二人遭贬黜,八府之势一朝被废黜了一半。而秋府,圣上不罚反赏,赐了两名歌妓给秋儒茂之子为妾,因这一对双生女乃是秋儒茂的枕边人,秋儒茂急忙到太极殿跪请陛见,大呼使不得。圣上将他斥责了一通,说他若改不了这好色之癖,他就下旨每日往秋家父子府上送姬妾,准秋家日夜欢歌父子同乐,等秋儒茂掏空了身子,就赐他还乡养老。听说秋儒茂被治住,回府后就遣散了姬妾,从那以后,在朝上再未敢生事。谁也没想到,他今日竟还是上了何家的船。
也难怪,毕竟水师已经杀进宫门,日后即便南兴苟存,圣上也难再亲政了。
见秋儒茂如此,百官不由得看向工曹尚书黄渊和督察院左督御史王瑞,当初这两家也在八府之列,后来被圣上治得服服帖帖的,不知今日圣上大势已去,二人会如何抉择。
黄渊和王瑞低着头,百官的目光犹如万箭穿身,两人仿佛被钉在地上,竟然不动,也不说话。
沉默在这一刻仿佛有着山海之力,殿前的哭声渐低,文武百官中开始有人挺直脊背,像黄渊和王瑞一样面朝太极殿,垂首而跪,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晨辉洒在染血的广场上,沉默的臣子像一座座朝圣的山石,伏在其中的人反而颤了起来,一道道请君上朝之声犹如蚊蝇。
何少楷睨着黄渊和王瑞,对二人的抉择并不意外,望着二人的背影,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了祖父的训诫。
——圣上的厉害之处还不止在此,黄渊之子进了翰林院,一言一行皆可监察不说,他年纪尚轻,容易培养,加之圣上成全了他的姻缘,他心向圣上岂不已成必然?
——王瑞之子也一样,虽不必去关阳送命,可到了星罗,焉知不是为质去的?哪怕日后回朝,纨绔子弟真成了铮铮儿郎,那心也是向着圣上的。
——圣上好手段哪!恩威并施,步步机谋,可谓深谋远虑。你想与圣上博弈,论权术,自认为比圣上如何?
——圣上与你年纪相仿,论阅历、远见、谋略、胆识,你都差得远!不俯首称臣,难不成你想学元家?水师久安于江南,我们何家是做不成元家的。
一句句训诫锥心刺耳,何少楷看着跪在自己的战马蹄前的文武,那些横在广场上的尸首,那些刀钝马乏的禁卫残兵,冷冷地在马上举起手刀,比了个手势。
权术?机谋?阅历?胆识?祖父错了,在兵锋面前,一切皆如蝼蚁。
一队水师兵将上前,将所有请君上朝的文武都架到后方护住,其余人等弃之不顾。
“进殿!”何少楷耐性已失,一声令下,他退向后方,留下阵前两军挽弓相向!
黄渊等人闭上眼,等着万箭穿心,喋血殿前。
“慢!”千钧一发之时,龙武卫大将军史云涛忽然喝止弓手,沉声道,“切莫伤及几位大人!”
禁卫本已开弓,听闻此令,顿时不知如何死守。
“攻!”这时,何少楷忽然扬鞭纵马,余音未散,他已率数千精兵冲进了禁卫阵中。
禁卫阵脚大乱,史云涛和杨禹成很快被缠住,二人各率一部边战边退,殿前很快被豁开一道口子,何少楷飞身下马,落在大殿门前,一脚踹开了殿门,提刀便进了太极殿!
随何少楷一同进殿的有百余人,刚瞧见内殿,众人便停了脚步。
只见后窗虚掩着,一屏衣架摆在大殿中央,薄光逆着人眼,金冠玉带天威慑人,华袍舒卷宛若流云。大风穿殿而过,刹那之间仿佛有龙腾于衣袂,乘风而起,嘘气成云,慑神夺魄。
兵勇们开始惊慌后退,只留下何少楷一人僵在太极殿内,面色铁青,脑中生出个念头,让他如坠冰窟
殿中无人,唯有衣冠一副。
禁军死守太极殿一夜,殿中竟然无人。
宫中有诈!
圣上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