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心头一惊!
为何会有水涌入?
这堵墙必是连着前阵的洞窟无疑,在虫群游入河道之前,也就是墙面上的机关通道打开时,河水就应该灌进去了,在两个空间的水位齐平之后,虫群才能够游入河道。那么,方机关通道再次打开,不该再有水涌入才是!
侍卫砸开的是什么地方?
暮青没有细思的时间,一来墙壁是她命侍卫砸开的,侍卫被卷走,她必须去看看,二来她此刻闭气已到了极限,河道中毫无生路,只能一赌!于是她脚下一蹬,借着水势就钻入了洞内!
一过石墙,暮青就坠了下去,刺眼的光从高处洒来,她仰头一看,看见的竟是铁壁和青天。
这就是那洞窟!
但洞窟底下竟然又开了个洞!
暮青心中半是气恼半是佩服,忽然对那创阵之人有些兴趣了,这人的花样儿可真是层出不穷,也不知坠下去又要落到哪里。
暮青掌心一翻,两把解剖刀滑入手中,凌空抛出一把,左手一接,奋力往通道上一插!这地道是条土道,河水的冲力颇大,暮青试了数回都没能停下,而前方已经看见了光亮。
暮青眼睁睁的看着侍卫滑了出去,少顷,听见他喊道:“主子!”
这时,暮青借住双刀,滑势已缓,听出侍卫的语气不慌不忙,不由将刀一收,任河水将自己冲了下去。
天光刺目,暮青闭了闭眼,只闻耳边水音潺潺,掌下遍是石子儿,触之圆润凉滑。
溪水?
这时,后方又有侍卫滑了下来,暮青让开时把眼一睁,只见山风徐徐,溪水西流,她与侍卫身在溪间,岸上沙石青幽老林茂密,他们竟已入了山中。
“……出阵了?”逃出生天本该喜悦,两名侍卫却都愣了,水阵乃千机阵第八阵,他们尚有一阵未破才是,怎就出阵了?
暮青环顾四周,这才看见大阵的出口开在山下,此山山势低缓,前有玉带环腰,后有阔林远峰,洞口隐在山石杂草间,乍一看,似山中野兽挖的洞穴。
恰在此时,洞中又有嘈杂声传出,少顷,月杀带着巫瑾当先滑了出来,不待眼睛适应光线便唤道:“主子?”
“这儿呢!没事。”暮青回应时上前扶住了巫瑾,巫瑾咳得近乎脱力,暮青委实没想到他会撑过来,心中不由惊讶,抬头问道,“可需为先生调息?”
不问还好,这话一问,月杀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方才入水后,他不是不想为瑾王封穴闭气,可他刚想把手探入他的襟内,他便跟被毒虫咬了似的,宁肯冒着溺毙之险争渡而去,也不肯解衣封穴,这人看似秀弱,实则对自己颇狠。幸亏主子先一步寻到了出口,瑾王在极限时呛的那两口水才来得及拍出来,不然他现在哪能醒着?
“是否需要调息,这得问先生。”月杀黑着脸道,他可不敢碰瑾王,天知道他衣中不是药便是蛊,探他的衣襟,他才是那个需要勇气的人,结果却闹得跟他好男风似的!
“……无需!”巫瑾不等暮青发话便抢先拒绝。
暮青一听便猜出是怎么回事来,只好扶着巫瑾往岸上去,叫他稍事歇息。巫瑾虽叫暮青搀扶着,却不肯把身子的重量依托在她身上,愣是一步一摔的上了岸。
这时,藤泽等人也都出来了,待看清了周遭,同样愣了。
“这是何处?”藤泽心中惊诧,木兆吉先行探路,他们争渡到水车前面时,发现出口竟已被寻到,而木兆吉已不在河道中。他们急忙顺着水势钻过了石墙,本以为会落进前阵那铁窟中,没想到竟顺着水流被冲了下来,此地乃是山间,绝非千机阵中!
事出反常,神殿的消息中从未有过关于此地的记载。
“看样子,像是出阵了。”那络腮胡首领环顾着四周说道。
藤泽道:“千机大阵尚有一阵未破,提前出阵可是闻所未闻!”
络腮胡首领苦笑着瞥了眼暮青,一路上跟着这位,闻所未闻之事见的还少吗?
暮青盘膝坐在岸上,见藤泽不知此山是何处,便索性不想了,千机阵的最后一阵必定更险,既已出阵,未必是坏事,纵然身后的老林中许有新阵在等着他们,但天选大阵中本就没有安全之处,身在哪里又有何妨?
对护卫们来说,身在此山中可比在那暗无天日的河道中要惬意得多,自踏入千机阵中,众人一路奔逃,谁都没有歇过,此刻都乏了,见暮青有歇息之意,便纷纷上了岸,就地调息。
巫瑾还赶不了路,司徒峰的伤势也不容乐观。
方才在那河道中,司徒峰喊着刀车拒不入水,护卫只好趁其不备将其打晕,封了大穴,将他给一路带了出来,眼下人还晕着。
一个护卫盘膝坐下,解了司徒峰的穴道,司徒峰一醒便就地弹起,大喊道:“不可入水!不可入水!”
护卫道:“公子醒醒!我等已出阵,正在山溪边!”
“山溪?山溪……”司徒峰喃喃自语,四下一顾,见到溪流一愣,正当护卫以为他总算看清了身处何方时,他竟指着溪水大叫道,“水!水!”
司徒峰的护卫只剩六人,六人见他疯疯癫癫,无不惊慌。
这时,巫瑾费力地抬头看了眼司徒峰,而后从怀中摸出只药瓶,倒出颗药来服下,又递给暮青说道:“河道中血水不净,大人若喝过那水便服一颗此药,小心驶得万年船,眼下可病不得。”
暮青点头接过,服药过后顺手将药瓶递给了月杀,月杀和侍卫们都服过药后,巫瑾却无收回之意,又问藤泽:“藤县祭可需服用?”
藤泽不自然地笑了笑,他此前虽叫司徒峰服过此人之药,但那不过是为了拉拢试探,不代表他自己会服用来路不明之药。且司徒峰服过药后便失心疯了,虽说此人所言的病因有些道理,可也不敢尽信。
“多谢先生好意,我等身上皆带有些跌打内服之药,故而非到救命之时,不敢劳烦先生。”藤泽看似谦逊,却不给巫瑾劝说的机会,说话间便从怀中取出药来服了下去。
巫瑾道:“藤县祭客气了,既如此,那就听凭县祭大人之意了。在下此时无力,怕是尚不能为司徒公子施针了。”
藤泽道:“好说,能劳先生记挂,已是司徒兄之福了。眼下,先生还是先歇会儿吧。”
斜日挂在林子上空,藤泽背水而坐,望林忧思。他们要往大阵西南去,看样子是必入林中了。神殿中并无此地山间的记载,不知林中是否布有杀机,而看天色,至多再有两个时辰便要入夜了。即刻入林赶路,兴许天黑前能走出去,再晚些就要在林中过夜了,倘若林中布有杀机,夜晚破阵甚是凶险,若在溪边坐上一夜,岂不白白浪费破那千机阵时省下的时间?
藤泽看向暮青,见她面溪而坐,正闭目养神,湿袍裹在身上,那身子瞧着比往常更清瘦几分,却少了些病弱感,更显出几分风骨来。
实话说,直至此刻他还如在梦中,不知怎么就出了千机阵。
藤泽出着神,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才醒过神来,发现看着他的人竟是巫瑾。
林风荡飏而来,藤泽迎着那目光,竟忽有天凉之感。
巫瑾淡淡地道:“一路破阵,想必藤县祭也乏了,不妨调息一番,好过闲坐费神。”
藤泽愣了愣,心中好生古怪,他不就是看着木兆吉出了会儿神?这天底下哪有男人怕看的?
“不瞒先生,在下倒想调息,奈何静不下心啊。”藤泽心中疑着,面儿上却笑了笑,而后顺着此话说道,“没想到千机阵中竟然阵下有阵,阵门之外还设有阵门。这阵口不知是我等误打误撞,还是那创阵高人有意指引。”
“不是误打误撞。”暮青这才睁开了眼,慢条斯理地说道,“这阵口上方就是火阵的洞窟,想来应是破墙之时牵动了机关才致洞底大开,倘若无此阵口,那我们回到洞窟中,只能顺着骨梯而上重返火阵,到时还要再入水阵,岂不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此地应当就是那地下河道的出口。”
藤泽闻言,顿觉心情沉重,“若真如此,林中十有八九埋有杀机,我从未听说过天选大阵中有这等地方,想来我们是头一波破阵到此的。倘若提前出阵是那创阵高人给我们的奖赏倒也罢了,怕就怕连破他两阵,他会视我们为对手,往后的路走起来会难上加难。”
藤泽苦笑了一声,原本和木兆吉联手只想多些破阵之力,没想到这破阵之力太强,竟成了一把双刃剑。
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了,藤泽只能问道:“不知以木兄之见,我们该……”
他想问的是该立刻动身,还是该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可就在这话将问未问之际,忽闻林风送来一道幽幽的笑声。
“这山中的确许多年未见生人了,有一甲子了吧……”声音苍老空幽,似万里传音,高远不可及。
暮青一惊,侍卫们如临大敌,眨眼间便将她和巫瑾围护在内,月杀提着剑挡在暮青身前,杀气凛凛地扫视着山间。
藤泽及其护卫队背对着暮青等人面溪而立,同样扫视着山间。
“后生可畏,可也别目无前辈,这世间哪,人外有人哩。”这一回,话音如春风拂柳,近在耳畔。
“当年那二位到此时,可不似你们这般狼狈。”林中千树万树飒飒齐响,人似藏身在林中。
藤泽等人急忙转身盯住林子!
“啧啧!瞧你们的样子,真像落水狗。”溪岸微风徐徐话音飘忽,人又似在山溪对岸。
众人又猛地转身望向对岸,只见山溪对岸绿草茵茵,野花漫山,丘上老石孤树,石如卧僧,树枝稀疏,皆非藏人之处。
众人如临大敌,唯有司徒峰疯疯癫癫的盯着溪水,看着看着,忽然惊慌地大叫道:“鬼!鬼!”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低头一看,顿时惊得汗毛倒竖!只见水面上赫然倒映着一张人面,山风吹皱了水面,人脸狰狞扭曲。
众人立即仰头,见山丘那棵孤树上刚刚还没人,现在竟蹲着个老妇,老妇披着头稀疏的白发,半张脸被火烧过,皮肉模糊,甚是丑陋。她穿着身黑衫,青天白日的蹲在枝杈上,那幽幽的笑容真如酆都鬼差一般。
藤泽面色一凛,冲老妇人施了一礼,问道:“见过前辈,晚辈这厢有礼了。敢问前辈可是此地的守阵高人?”
老妇人嗤笑道:“这片山林的确是我占着的,我却懒得守这鬼阵!你们是神殿的人,要往西南去?”
占着山林,却不守阵,那此人究竟是不是守阵人?
藤泽心里琢磨着,嘴上恭敬地答道:“回前辈,晚辈庆州永定县县祭藤泽,为天选而来,正要往西南去,误打误撞入了此山,不想却惊扰了前辈。”
“破了阵却道误打误撞,虚伪!我问你,水火二阵可是你破的?”老妇人蹲在树上,佝偻的身子融在斑驳的日光里,两袖迎风轻荡,风里添了一丝杀气。
藤泽没料到他为表谦恭,只是那么一说,竟惹了老妇人的不快,人道天选大阵中的高人皆是性情古怪之辈,此言果真不假。他摸不准老妇人的心思,不知她是恼他谦恭,还是恼他们破了阵,于是他下意识的往后瞥了一眼。
侍卫们顿时将暮青又围得紧了些,月杀看向藤泽,目光寒厉,如剔骨之刀。
暮青拍了拍月杀的肩,拨开他走了出去,冲老妇人抱了抱拳,说道:“阵是晚辈破的,前辈要打还是要杀?劳烦划个道儿!晚辈等人要赶路,要打恕不奉陪,要杀可干群架,毕竟论单打独斗,晚辈们不是您的对手。”
老妇人一愣,仰天大笑,“果然是你这有趣的小子!你破阵还真有两把刷子!”
这话听起来像是她见过暮青似的,闻者无不吃惊。
暮青审视着老妇人,忽有所获之时,老妇人又开了口。
“由此往西南去,路可不好走,你们能不能一路披荆斩棘姑且不论,即便到了恶人镇上,也未必能活着出去,恶人镇上现在可是乱成一团了。”
众人一愣!此话何意?
老妇人的目光幽幽地落在藤泽身上,问道:“你说是吗?藤家小子。”
暮青转头看向藤泽,见他眼底乍现惊色,心中不由一沉。
恰当此时,一道大浪忽然迎面而来!
那浪起于溪底,迎着日光,雪亮刺目!众人皆被白浪晃得虚了虚眼,一息之间,无数溪石破浪而出,乱箭般射来,一道灰影从暮青头顶掠过,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那五指铁钩似的,登时便将暮青给提了起来!
“跟我走!”老妇人的步法神鬼莫测,抓着暮青便如鬼影一般往老林中飘去!
“哪里去!”月杀率侍卫们飞身急追,巫瑾大袖一扬,袖口有道金丝一晃而断。
暮青回头一看,见一些护卫如瘦石般立在溪边,像是被那乱石打中时封了穴道,而月杀等人因穿有神甲,皆未中招,此刻正紧追不舍,情急之下竟把巫瑾忘在了岸边。
“保护好先生!”暮青大喊。
月杀头都没回,只向身后比出个手势,侍卫们在半空中一折,黑鸦般掠回巫瑾身边,唯有两人跟随月杀入林而去。
溪边,藤泽及那首领已将护卫们的穴道解开,见暮青的侍卫无一人中招,想起河道底下那架神秘断裂的水车,心头不由笼上一层阴霾。
巫瑾望着林子,目光之凉若寒山化雪,森冷入骨。他转过身来,对藤泽道:“既已解了穴,那事不宜迟,入林吧。”
护卫们见巫瑾温和不再,纷纷戒备,藤泽疏离地笑道:“先生救主心切,在下本不该拦着,可那林中许有杀阵。我等之中唯有木兄擅于破阵,他被人劫走,我们想天黑前出那林子怕是难上加难,何不等上一夜,待明早再动身?想必先生也看得出来,那老妇人若有杀心,方才便可动手,她既然将木兄劫走,自然别有目的,木兄暂无性命之险,望先生稍安,万万不可莽撞。”
巫瑾淡淡地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我此生还从未莽撞过,今日莽撞一回未尝不是幸事,纵有大险亦无怨无悔,望藤县祭成全,万万不可推拒。”
此话客气全无,藤泽也随之收起谦恭之态,冷笑道:“哦?我若推拒呢?”
巫瑾道:“只怕由不得县祭。”
话音落下,巫瑾的衣袖微微一动,袖下的金蚕蠕动了两下,藤泽与巫瑾四目相对并未察觉,却忽觉喉口有异物滚了一滚!
霎时间,筋脉痛麻,藤泽手中的黑鞭啪的落在溪边,四周同时响起数道兵刃落地的声响,他及司徒峰的护卫无一幸免,全都口中咳血,倒在了岸上!
“你……下蛊?!”藤泽几乎口不能言,说话时那蛊虫已肿如囊包,封了咽喉,憋得人难以入气。护卫们抓挠着嗓子,无不面色通红,双目充血。
藤泽心中骇然,鄂族擅蛊,养蛊需练毒,乃伤身之技,故而世家望族中多只择一支后人习蛊,称为蛊脉,世代位居长老,以护族亲安危。而族中其余子弟需自幼识药辨蛊,身上皆常年带有驱蛊之药。入阵前,他身上明明带有驱蛊的荷包,也不曾有来历不明之物入口,怎就……
嘶!
正想着,藤泽心中忽然一惊,死死地盯住了巫瑾。
水!是那地下河水!
方才在那地下河道中,水车被劈开之时,因受巨浪拍打,他们皆喝过几口河水!可当时在河底的人除了他们,还有木兆吉及其护卫……
莫非……
藤泽忽然想起上岸后的事,巫瑾曾借河中血水不洁之由叫暮青等人服过药,那药应是解药无疑了!
“你……”藤泽嗓音嘶哑,咬牙含笑,欲食人血肉一般,面色狰狞。
好!极好!他看走了眼,此人竟是个颇有城府的狠角色!
如今想来,司徒峰的疯癫只怕也是此人的手段,司徒峰的手废了,已然是个累赘,此人怕是看出他绝不会为了司徒峰与他生出嫌隙,于是便假意赐药,司徒峰服药没多久便在河底生了幻象,致使两名护卫死于水车之下。
此人的目的应当就是想叫司徒峰制造混乱,好叫他们灌几口河水,吞蛊入喉。且司徒峰一疯,护卫们必定救主,阵中杀机重重,极易有所伤亡。此人的目的不仅仅是下蛊,他还意在削减他们的战力,一箭双雕!
而当时,他们身上带着的药包被河水冲湿失了药性,木兆吉及其护卫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中了蛊毒,上岸之后,此人假惺惺的对他劝药,心中应当早就料到他不会服他的药,那解药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在他眼前被木兆吉等人服了下去,而他和他的护卫们却身中蛊毒而不自知。
此人这一路上真是藏得好深,他怎么也没料到会栽在他手里!
藤泽的神色说不出是自嘲,是不甘,还是恼怒,巫瑾看着那挣扎之态,却如看着蚍蜉蝼蚁,凉薄至极地道:“劳烦县祭探阵,竭力寻人,若寻不到,那便与蛊为食,埋骨大阵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