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道:“案发当日,韦子高在窗边遇袭,凶器正是窗棍。行凶者盛怒之下伤人,血溅出窗子,留在了窗外的酒旗上。随后,韦子高负伤奔逃,却不料失足滑倒滚下楼梯,后颅再受重伤,方致当场殒命。而今,尸骨、凶器、验状、人证、物证俱在,吕知县可有话讲?”
吕荣春战战兢兢地道:“微臣疏忽,微臣有罪!”
暮青问:“那冯文栩有重大嫌疑,此人现今何在?”
吕荣春支吾道:“回皇后娘娘,进……进京赶考去了。”
暮青毫无意外之色,只是转头望向了步惜欢。
步惜欢气笑了,下旨道:“即刻拘回!朕听说今年镇阳书院共有三名学子入了春闱,那同冯文栩一同进京赶考的,叫……”
刺史李恒心里咯噔一声,镇阳书院今年有几名春闱学子,圣上竟然知道!他窥了眼龙颜,忽觉惊悸晕眩,冷汗直冒——帝后本该在大驾之中,却忽然提前微服而至,且刚巧下榻在案发的酒楼中,还包了学子聚宴的那间雅间儿,这一切难道是巧合吗?若是巧合,方才帝后阅看案卷时可毫无惊讶之色,难道是……
李恒正猜测着,暮青道:“王进才。”
步惜欢道:“一并拘回!那日同宴的书院学子还有哪些人?即刻传来!”
这旨意没说是下给谁的,李恒不敢再装哑,战战兢兢地道:“微臣领旨!”
“这差事让马常郡去办吧,朕还有别的事儿问你。”步惜欢看了眼关州总兵马常郡,待其领旨而去,才倦倦地问道,“镇阳知县说自个儿罪在疏忽,你呢?你可有何话对朕言讲?”
李恒闻言惶恐至极,却仍存侥幸之心,避重就轻地道:“仵作复检敷衍了事,乃微臣治下不严之过,微臣有罪!”
步惜欢呵了一声,对暮青道:“你听听,一个治下不严,一个办案疏忽,朝廷的俸禄养了一帮懒官蠢吏,他们这哪是请罪,是在当着镇阳百姓的面儿骂为夫识人不清、朝廷用人不明啊。”
暮青哼道:“他们可不蠢,罔顾人命,钻营结党,祸乱春闱,欺君罔上,这哪是蠢材能干出来的事儿?你识人的眼光好着呢!上至朝廷,下至地方,尽委任了些精干官吏,是他们自个儿没将一身才学用在正途上,岂是你的过错?”
此话包罗甚多,唯有步惜欢仿佛置身蜜罐,余者皆如闻春雷,刺史李恒与知县吕荣春更加如遭万刀穿心!
步惜欢睨了眼街上,眸中的凉意便替了缱绻之色,“李朝荣,把那些物件扔给他们瞧瞧。”
李朝荣就在门边,他修养好,没真扔,只是从怀中取出两封密信递给了李恒和吕荣春。二人接信,莫说打开,刚瞥见封字儿便啊了一声,两手一抖,密信哗啦啦地撒在了地上!
食客们不知所谓的“物件”是何物,也不敢张望,就只见宫人端着茶水呈到了帝后面前,圣上漫不经心地品起了茶,竟再未开口。
时间就这么流逝着,街市上静如死水,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马蹄声从街尾而来,少顷,关州总兵马常郡前来禀道:“启奏陛下,镇阳书院的学子们带到!”
禀罢,只听一阵呼喝声,五个学子被关州兵押到酒楼门前,慌张见驾。
步惜欢正搁茶盏,听见见驾的声音颇为年轻,手微微一顿,落盏之音便沉了几分。他抬起眼帘望向街市,目光落在州县官吏身上,慵懒的腔调里亦添了几分凉意,“让你们瞧瞧,怎不打开?”
“陛下!臣……臣……”李恒和吕荣春颤若筛糠,碰都不敢碰面前撒落的密信。
“朕让你们打开!”步惜欢忽然抬手将茶碗砸了出去!
那茶碗磕在门槛上,啪的一声碎成了渣,热茶溅到李恒和吕荣春身上,二人挪都不敢挪一下。
龙颜震怒,食客们噤若寒蝉,却都把耳朵竖得直直的。
步惜欢望了二人片刻,目光一越,落在镇阳书院的五名学子身上,凉凉地道:“镇阳学子可真叫朕刮目相看,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眼见着同窗遭人殴打,失足摔亡,竟还能众口一词,串供作伪,这分镇定自若、毒辣心计,怕是令天下多少年少学子自愧不如啊!”
说话间,步惜欢一拂衣袖,供词乘风而起,落叶飞花般削过李恒和吕荣春头顶的乌纱,轻飘飘地落在了五名年轻学子面前。
学子们早在茶碗摔在门口时就被震碎了胆魄,耳闻帝音,眼见供词,霎时心防俱崩,纷纷奏事。
“启奏陛下,学生等人是说了实情的,奈何知县大人恐吓逼迫,不得已……改了口供!”
“知县大人说,今年乃首届春闱,朝廷必定视之甚重,此时出了学子斗殴致死的丑事,朝廷恐拿书院开刀,严办此案,以儆效尤,到时必将连累师长同窗。学生等人实未料到庆贺宴上会出人命,害了子高兄已是悔恨不已,岂敢再连累书院的师长同窗?”
“学生谎供作伪,自知有愧于子高兄,愿担罪责,叩请陛下莫要降罪书院,此事与书院毫无干系啊!”
“学生也愿担罪责!”
“学生也愿!”
听着学子们的请罪之言,韦家人怒目望向知县,知县虚软无力,汗如雨下。
暮青问道:“你们方才说斗殴,韦子高与何人斗殴?”
学子们忽闻女子的话音,不由噤了声,稍一思量,也就晓得问话之人的身份了——是皇后娘娘!那位断案如神,问政淮州,提出赈贷之策,平定岭南之乱的英睿皇后殿下,回来了!
一名学子道:“回皇后娘娘,是文栩兄。但……但斗殴是知县大人的说词,其实不是斗殴,事情只是源于几句口角之争。子高兄与文栩兄皆是才学出众之人,平日里在书院辩议时政时便常有政见之争,故而两人常有争执,但皆是文斗,那日兴许是因为喝了酒……文栩兄被言语所激,便拿窗棍砸破了子高兄的头。”
又一名学子道:“正是如此!学生等人当时惊怔住了,尚未有所反应,子高兄便奔出房门,随后就……事发后,文栩兄也甚是惊慌,而后便说子高兄是摔死的,并非他打死的,求学生等人念在同窗的情分上,莫提他行凶一事,当时没人答应,可后来听知县大人说此事会牵连书院和众多同窗,学生等人才……”
话到此处,韦子高遇害的前因后果皆已明了,暮青看向步惜欢,步惜欢道:“镇阳知县,你操弄命案,祸乱春闱,可知该当何罪?”
吕荣春惶恐至极,这才道:“启奏陛下,微臣……微臣……微臣不敢祸乱春闱,都是、都是奉了刺史大人之命!”
“你!”李恒大惊,斥道,“休得胡言乱语!难道不是你担心此案会连累你的乌纱,写信给本官求保吗?”
“下官是求保,求的是万一朝廷严办此案,问责于下官,还望刺史大人向朝中美言几句,可州衙仵作来传的话却是以意外身亡论。”事到如今,吕荣春只能顾自己了,他高声道,“启奏陛下,微臣绝无半句虚言!案发后,那冯文栩曾蛊惑微臣,称今乃首届春闱,朝廷必严纠风纪,若知学子殴斗之事,恐会问责知县,反正韦子高是意外摔亡,何不将殴斗之事抹去,放他进京赶考,如若高中,必将图报。微臣的确有此担忧,但知春闱干系重大,不敢操弄命案,便急禀刺史大人求保,是刺史大人命人传话说此案要以意外身亡论的,求陛下明察!”
“陛下!微臣……微臣……”李恒支吾作态,却难以辩白。往来信件就在眼前,其中勾连明明白白,何从狡辩?
步惜欢道:“李恒啊李恒,你二十五岁为官,从一县书吏干起,而今官至一州刺史,整整三十年!论兴农治地,你是好手,经验老道,政绩斐然,朕本想待你任期满后便调你到朝中司屯田要事,你却在朕亲征的节骨眼儿上暗通礼部,结党弄权!见信之时,你可知朕心之痛?!”
李恒一惊,后脊发凉——圣上竟明言礼部,莫非真要办阎侍郎?
圣上颇爱阎侍郎之才,方才命他宣读密信,他曾琢磨着此并非圣意,琢磨着帝后微服而至,当街公审,兴许只是摆个姿态,并不会一查到底,毕竟阎侍郎在朝中乃是圣上制衡寒门势力的一颗要棋,为了一介春闱士子之命而废此要棋,岂不因小失大?
但如今听来,君心难测,是他猜错了,圣上是起了肃清之心啊……
正想着,只闻帝音迎面而来。
“大兴与大图,两国为邻,结为盟友,邻国之安定干系重大。当年,皇后离开时,朕曾问她,何日方能长相厮守?皇后答:‘国泰民安时。’那时朕与皇后皆未料到,此一分别,便是五载。这五年寒暑,皇后远居神殿,朕亦勤于政事,为的皆是当年之愿。科举取士乃国之大计,朕临行前夕特意将春闱之事托付给信重之臣,而礼部侍郎,朕钦定的春闱主考,竟趁此时机钻营结党,败坏国策吏风,若非朕与皇后及时归来,撞见尔等丑事,他日叫殴杀同窗之徒入仕为官、钻营弄权之辈入朝治国,岂不是要构陷同僚、结党营私、贿乱朝纲、祸国殃民?!”步惜欢来到门口,睨着门前跪着的州县官吏和众学子,目光沉痛。
学子们痛哭流涕,知县吕荣春伏低噤声,李恒呼道:“臣有罪!”
“你是有罪。”步惜欢长叹一声,对左右道,“摘了他的乌纱,去了他的朱袍,随驾押解进京,交与大理寺与刑部会审,彻查此案。”
李朝荣领旨,即刻率侍卫们执行。
步惜欢淡淡地睨了眼颤若筛糠的吕荣春,“镇阳知县,操弄命案,为官不仁,革职抄家!镇阳县酷吏视人命如草芥,一并革职严办!”
众人在街市上跪了半上午,双腿早已没了知觉,被侍卫们一并拿下时,皆虚脱而倒,连句求饶的话都无力多言了。
人一拖走,街市上便只剩下老仵作、镇阳学子和韦家老小了。
步惜欢望着学子们道:“镇阳书院学子五人,朕念尔等尚知廉耻,只因涉世未深才受奸人蛊惑,故而网开一面,不问刑责。但谎供作伪,混淆视听,终究罪责难恕,革除尔等学籍,永不入仕,尔等可心有不服?”
学子们被押来见驾时就已猜到事情败露,他们皆熟知朝廷律例,在命案当中谎供作伪,罪当发配徒役,此案关乎春闱,已够得上罪加一等了,如今免于刑责,实属圣恩浩荡。只是对于文人而言,革除学籍,永不录用,委实比罪责加身更为残酷。
但又能怪谁呢?一失足成千古恨罢了。
“学生等……心服!”学子们羞于抬头,更耻于辩白求饶,纷纷哭谢圣恩,泪洒街市。
步惜欢听着哭声长叹一声,绝然而回,亲自将韦父搀起,说道:“官吏不仁,令百姓遭难,乃朕之过,朕有愧于民。”
韦父受宠若惊,惶然地道:“陛下,草民……草民冲撞仪仗……”
“拦驾鸣冤,何罪之有?取士国策可改,国之旧律又有何不能废的?”步惜欢吩咐宫人赐坐,又赦了韦家老幼,而后命仵作将遗骨归还入棺。
见遗骨被端出,韦家老幼放声悲哭,步惜欢静默地望着长街,暮青亦起了身。
见帝后竟一同目送遗骨,韦家人渐渐止了哭声,呐呐地望入大堂。
大堂里,圣上亦望来街上,问道:“韦家二郎,你可有读书?”
少年扶着母亲,听闻帝音,忙跪下答道:“回陛下,学生三岁启蒙,苦读诗书,而今已当志学之年,正打算明年参加县试。”
圣上闻言勉励道:“你兄长路见不平敢替人言,可见其才德兼优,失此人才,朕心甚痛。你虽年少,但朕见你今日监看验尸,颇有坚忍勇毅之风,必是可造之才,故盼你能承继兄长之德,刚正为人,发愤图强,他日好为国之栋梁。”
得此勉励之言,韦家人和少年皆受宠若惊,少年噙泪叩呼:“学生叩谢帝后之恩,定不负圣望!”
圣上露出几分欣慰神色,环视了一眼酒楼街市,缓缓说道:“国泰民安,祈愿容易治国难。朝臣结党,政争酷烈,吏治腐败,滥溢成风,朕年少时便知国家积弊,非破难立,故而一亲政便整顿吏风,改革取士,不拘士庶,广纳贤才。朕爱贤才,因文臣武将乃国之栋梁,士庶学子乃国之基石,然而,一国之本惟民,本固方可邦宁!朕兼听纳谏,能容政争,却绝不容结党营私!钻营结党,蛀国栋梁;祸乱春闱,毁国基石;酷政欺民,戕害国本!纵有满腹经纶,朕亦不容!一经查实,必一纠到底,永不姑息!”
此言如天降风雷,声传街市,余音不绝,震人心魄。
街市上一片沉寂,半晌后,少年拱手,面色激越,高呼道:“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音落下,兵仗跪拜,百姓山呼,万岁之音如山呼海啸,声势浩大,久久未绝。
这天,是嘉康七年正月十六,帝后归来,微服至关州镇阳,查访命案,当街开棺,严办官吏,勉励学子,谈论国策……
随后,仪仗到来,帝后入辇,大驾入了镇阳县衙。
县衙被查抄,信件、私账等皆被查出,朝中又有一批折子送到,步惜欢忙于政务,暮青也没闲着。
杨氏一行到了县衙,这桩案子多亏崔远心细,正是他告知韦家人此案有疑,说服韦父拦驾告状的。
洛都一别后,众人终于相会,却没有多少时间叙旧。暮青在县衙书房中审阅查抄出来的往来信件和账目时,意外地发现了几封拒盟的信件和退账——关州刺史李恒命镇阳知县联络同乡、挚友,多结党同,其中不乏贿赂之举。但一些人并未受此蛊惑,有回信痛斥拒盟断交者,有畏于天威和监察院而不敢结党弄权者,这令暮青回忆起了当初在淮州平叛时的谋算。
当初,她因身居后位,知道江山难守,明白治国的背后是一场一场君臣较量,当时虽赖于步惜欢早有准备,她也及时察觉,但因担忧世事难料,日后恐有百密一疏之时,便决定趁平叛给朝中文武和地方官吏打一回烙印,期望日后如遇危难,百官能惧于帝后之威,少些见风摇摆的官吏,期望群臣对帝后的忌惮会为应急赢得时间,化险为夷。
此番帝驾离京半年有余,只率五千兵马借道大图,凶险难料,朝中因此人心惶惶,却无敢密谋起兵作乱者,唯有镇阳县这一桩由春闱学子身亡而牵出的结党案,实是万幸,而此幸源于当日的未雨绸缪和多年吏治之功。
关州刺史既然能命镇阳知县招纳党同,必然会命其他亲信同样行事,此时已有侍卫奉旨前往关州城查抄刺史府,暮青阅罢信件和账目后,步惜欢仍在处理政事,她便命人将知县吕荣春在任期间的案卷都搬来,而后翻阅了起来。
这些案子与结党案无关,只是今日公审时,暮青听仵作说知县一向专断,故而猜测卷宗中必有错案,不料没翻阅几宗,便在一些验状上看出了标记!
暮青立刻命人传来老仵作,验状上的手脚果然是他做的,他是县衙老吏,镇阳县验死验伤的案子无不经由他手,凡是弊案,他皆暗中做了标记,且因他是老吏,衙门里的龌龊事儿多有耳闻,连前任知县办的错案,他皆熟记在心。
这日,步惜欢处置完政事踏入书房时已是傍晚,暮青面前搁了一摞案卷,老仵作正在回禀案情。
天子驾到,宫人竟未唱报,老仵作慌忙行礼,却见皇后既不见驾,也不挪座儿,竟就这么稳稳当当地坐在桌案后,眼只瞅着卷宗。
圣上丝毫不恼,懒洋洋地往窗前一倚,伴着暮色晚风,就这么看着皇后复核案卷。
老仵作心中惊奇,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急忙接着禀事。
半晌过后,忽听圣上问道:“你入行多少年了?”
老仵作急忙跪下答道:“回陛下,有三十年了。”
“嗯,那的确是老吏了……朕见你经验老道,勤恳刚正,最要紧的是,你熟知案卷里的门道儿,可愿进刑部办差?”
“……啊?”老仵作霎时懵了,以为听岔了。
“刺史府刚免了仵作的职,那儿有职缺,但朕不想让你去。你做的事一旦传入刺史府,难免会遭上官忌惮、同僚排挤,调你到州府未必是好事,留你在县衙又屈了这身经验。刑部吏风端正,又由皇后提点,不会有人刁难你,你可愿往,为国效力?”
老仵作一脸木讷,他明知弊案,却不敢言讲,在验状上暗中标注充其量也就是将功补过,圣上今日能赦他的罪已是网开一面了,他委实不敢想升迁的好事,更没料到,圣上会为一介县衙小吏思虑得如此周详。他顿时感动涕零,激动地叩呼道:“小吏愿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好!朕和皇后明日一早起驾回京,你同行吧!这些案子,朝廷会查的。”
老仵作忙谢恩告退,回家告知家眷,收拾行囊。
人一走,步惜欢就将一封密信递到了暮青眼前,他没说话,只是转头望着窗外,树影在眉宇间摇晃着,时阴时晴。
暮青展开一看,这信是阎廷尉传给李恒的。案发后,镇阳知县吕荣春传信到州衙,禀明案情,问计求保。李恒认为冯文栩虽是寒门子弟,但其狠辣才干颇有阎党之风,如若保之,日后必定大有可用,于是先决后奏,保人之后才去信朝中。
阎廷尉一心拉拢士族,见信后本应反对李恒之举,但回信上尽是些寒暄之言,称春闱将至,公务繁忙,有劳李兄操心庶务。
言外之意,即是默许了此事。
暮青没吭声,步惜欢独独将此信给她看,必有缘由。
步惜欢倚在窗边望着庭中春色,淡淡地道:“你不识此人,他颇有才干心计,虽然政争经验尚且不足,不够隐忍,但心计绝不止于此。一介春闱考生,纵有骄人才学和狠辣心性,亦不过是一介考生罢了,哪怕此番高中,入仕为官,也是从小官小吏做起。宦海沉浮,风浪难测,谁知此人何年何月能官居要职?其用处怎抵得过那些士家门第?”
暮青这才问道:“你的意思是?”
步惜欢望来,晚霞掠过眉间,如染血的刀光一晃,“换作是我,生米既已下锅,那便将错就错,弃之不用。待其日后官居要职,飞黄腾达,揭发当年凶案,连其党同一齐除之,岂不快哉?”
暮青皱了皱眉,这话初闻令人费解,细品令人生寒。冯文栩是寒门出身,若朝中士族集团不用他,他就只能进寒门集团,若真有官居要职的那一日,当年凶案忽被揭发,他本人丢官下狱无妨,但正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寒门集团必定受到牵连和打击。这是一盘大棋,这枚棋子若在官场上提前出局,则无甚损失,若能挺入后局,必成杀招。
“所以,这才是你此行的目的?”暮青本以为今早这出微服公审的戏为的是正朝廷法纪、纠学风吏风、谋士庶民心,可如今看来,杜绝许多年后的党争之害才是步惜欢的最终目的。
“可惜了……”步惜欢迎着晚风长叹一声。
暮青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来到步惜欢身边,同他一起望着春庭暮色,心湖如水。她不识阎廷尉,但了解步惜欢,阎廷尉在朝中根基尚浅,根本就翻不出大浪来,那他临行前何必指给此人一个主考官的差事来试探他?只能说,步惜欢早就看穿此人权欲心重,久用必成祸患,故设此局,想给臣子一个机会,亦或一个说服自己割舍的理由。
他早知今日,当初启用此人,应是心急。她与大图立下三年之约,远赴神殿,夫妻分离,他心中定然自责,所以才把热闹送来她身边,把孤寂留给自己,改革勤政,励精图治,为了富国强兵,不惜启用善于钻营之辈。
而今,国富兵强,夫妻团聚,他却不耻为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于是临行前设下一局,希望臣子能择明路而行,可惜……
这一声叹息饱含之意,她懂。
“阿欢,那年相识,知你有明君之志,今日你已做到。你知道吗?这桩案子,人皆可有所见,百姓看的是公理热闹,学子看的是国考公正,官吏看的是吏治国策,你着眼于朝廷十年乃至数十年后的党争之祸,而我……看到的却是希望。”暮青望着窗外,老仵作已离去,那青灰的背影却仿佛仍在眼前,那背影像极了爹。
她道:“当年,我爹在古水县当差时,仵作尚在贱籍,屠户亦可验尸,官吏轻之,百姓远之,阴司之风盛行,冤假错案遍地。而今,朝廷早已将仵作纳入官籍,刊行书录验状,规范检验程序。时至今日,大兴有辞官苦学检验的学子,有暗记冤假错案的仵作,有不惧阴司旧俗开棺检验亡子遗骨的百姓……这些人是国本基石,大兴的底子变好了。”
暮青看向步惜欢,望进他盛着晚霞的眸里,两人并肩的身影在春色晚风里,温柔且长。
“我从前是期望,如今是确信——上有明君,下有固基,这个国家未来可期。”
*
正月十七,帝后大驾离开镇阳县,被革职查办的关州刺史和镇阳知县也被押入囚车,一同离开了镇阳县。
与此同时,一道圣旨被加急传往汴都。
为了赶上春闱,大驾一出镇阳县就折道州渠,乘船北上,改由水路回京。
正月二十五日,船队经关淮河道驶入汴江,龙船已在江上恭候多时,率水师前来迎驾的将领正是江南水师都督章同。
暮青见到章同时险些没认出来,他蓄了胡须,年方二十五,两鬓已泛银丝,面颊被江风烈日吹晒成了麦色,眉宇间铁石般的坚毅已令人忆不起当年那意气少年的模样了。多年的军中和官场上的历练,已将他磨砺成了老成稳重的一军主帅。
老熊和侯天领了江防要务,没能来,但迎驾的将士有一半是当年江北水师的老人。
时值午时,章同率将士们在船首见驾,春日当头,江波如鳞,映得将士们甲胄如雪,面似红日。章同跪在万军之前,高高呈起一物,正是凤佩!
“微臣奉懿旨护驾除奸,幸不辱命,今日迎驾还都,特来复命!”章同谨守着君臣之礼,不曾抬首望一眼凤驾,唯有呈着凤佩的掌心在日光下泛着汗光。
暮青的目光落在章同的肩膀上,他的肩在那年兵谏时受了伤,是御医们倾尽医术才保住的,听闻至今仍偶有施针通脉之事。这些年,政事风雨不断,叛乱平定、佞臣伏诛之后,唯有将士们的伤在诉说着昔日种种。
暮青含泪颔首,千言万语涌上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辛苦了。”
她寡言依旧,一声辛苦,如当年在军中练兵时勉励将士们那般,而今历尽千帆,人归来,仍如旧年模样。
章同始终没有抬头,一抹微笑收在嘴边,藏在了心里。
她回来了!
*
二月初一,帝后归来,五更时分,宰相陈有良便率文武百官于江堤之上迎驾。春日刚升,龙船驶来,都城万人空巷,山呼雷动。
离京五载的英睿皇后,回来了!
然而,正当汴都百姓沉浸在帝后归来的喜悦中时,却见帝后登岸后,仪仗后竟坠着囚车,所囚何人,不知其详。
百姓正议论,礼部侍郎、春闱主考官阎廷尉便被当场拿下,革职下狱!
次日,工部侍郎李方亮、翰林学士周镇、史敬平等人遭贬。御史中丞王甫去职,以本官致仕。与此同时,几骑快马携着圣旨驰出四门,往地方州县去了……
汴都百姓被帝后归来的雷霆动作震惊了,二月初三,天下瞩目的科考便在这猜疑肃杀的气氛当中拉开了序幕。
开试的钟声敲响时,立政殿的门开了,监察院正从殿内走了出来。
监察院正是位老者,从前专司刺月门人的训练诸事,算是月杀、月影等人的老师。老者鹤发白眉,仙风道骨,相貌气度颇似隐士高人,实则此人暗杀、刺探、刑讯、用毒,无一不通。老者走出太极殿时,晨曦正照在巍巍宫墙的飞檐上,他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殿门,晨光檐影在那双精明矍铄的眼底辉映出几分奇异的神采。
殿内,凤案上摆着两摞军情密奏,一摞来自大图,一摞来自北燕。
大图传国玉玺已碎一事果然走漏了风声,遗诏的真伪不攻自破,新帝颁下的旨意成了伪诏,朝廷政令亦名不正言不顺,地方官府惶然无措。
昌平郡王再发檄文,疑云景二族暗通南兴弑君窃国,疑当年暮青贵为皇后却亲身涉险护送兄长回国是别有所图,而当年奉旨率领使节团出使汴都的人正是云老和景子春,此事因此被指摘成二族暗通南兴的契机和证据。
檄文一发,信者拥护,痛骂弑君卖国的贼人,振臂呼吁天下义士辅佐明主,共伐奸佞。
而野心勃勃之辈则以玺碎即国亡为由,宣扬巫氏气数已尽,大图已亡,天下英杰皆可登极。
亡国之说使得民间人心惶惶,各地兵荒马乱,到处都在强征壮丁、粮饷,大图陷入了割据之争,百姓惶惶不可终日。
虽然尚无姬瑶的消息,但大图的局势与步惜欢和暮青的估计并无出入,算算时日,圣旨已到岭南,而神官谕旨应该也快到洛都了。以眼下的时局来说,大图的新朝廷自顾不暇,显然不能指望他们在替南兴洗清污名的事上做得多好,于是暮青请来了监察院正,授其一法,命其速办。
步惜欢下了早朝,一回太极殿就听了院正的回禀——暮青命监察院潜藏在大图各地的探子尽可能多地收买当地百姓,宣扬大兴的国策吏治、风俗民情,宣扬天子英明、国策利民、学风昌盛、商贸通达,宣扬天子勤政爱民,大兴国富兵强、国泰民安。
此法乍一听之没什么,细思之后却颇有意思。
从前,探子行事虽多混迹民间,目的是掩藏身份、刺探情报,甚少收买当地百姓,更遑论大规模地收买。因寻常百姓未经训教,口风不严,很容易暴露探子的踪迹,大规模地收买行动更易招致当地官府的察觉,无异于引火烧身。但如今局势不同,大图内乱,地方割据,流言四起,到处兵荒马乱,官府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哪有余力防民之口?
此举用于乱世的确可行,她称此举为收买水军,此策为——舆论战!
步惜欢失笑,他本不在意自身污名,如今倒是好奇此策之威了。他准了此事,昭朝臣稍后议事,而后出了太极殿,往乾方宫去了。
这些年,他起居已搬至太极殿,那条去往寝宫的路不知在梦里走过多少个来回,前日携她归来,他今日站在宫门外仍有忐忑之感,怕推开宫门,只见帝庭空寂,不见相思之人。
然而,当他推开立政殿的门,她正立在窗前,一身素衣,一如当年。
帝庭中春色满园,她越过千年的时光来到大兴,与他几度分离,又在这江南最美的时节里,回来了……
暮青听见推门声,转头望去,展颜一笑。
凤案上搁着一摞来自北燕的密奏,虽然尚无呼延查烈的消息,但末尾一封仍是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仰赖于船上有位从医四十余载的老郎中和一位专于针灸奇方的军医,元修大难不死,去年十二月中旬,北燕海师在沂东登岸,帝驾就地休养。
上元节夜里,宣称在沂东休养的元修忽然出现在了上陵郡外的国公陵,开了其外祖华老将军的墓门,只身一人进入其中,三更方出。
次日一早,也就是步惜欢和暮青在镇阳县公审结党案时,北燕国内,奉旨到沂东见驾的督察院左督御史沈明启在半路被上陵兵马拦截,就地革职下狱,以构陷异己、结党营私、欺君罔上、祸乱朝纲等数项大罪被判凌迟处死,株连九族,其党羽亦多数被革职问罪。
此事令北燕朝堂颇为震动,百官不明皇帝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卸磨杀驴,沈明启虽是阴险毒辣之辈,罪当万死,但何至于株连九族?
暮青心如明镜,沈氏一族的覆灭祸起华老将军之死。元修身为北燕皇帝,重用仇人稳固帝位,纵然得知真相,也不会将真相公之于众。自古皇帝手里的刀少有能善终者,暮青早知沈明启会有今日,只是没料到,到头来是她给了元修这卸磨杀驴的机会。
元修战败而归,又查明了当年的真相,暮青难猜他今日心境,但最后一封密奏是她期盼数年的好消息!
元修回国后并未撤销遣送姚惠青和老熊家眷南渡的旨意,如今姚惠青已动身离京,快则一旬,慢则半载,即可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