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文仪忙应了。
牧碧微抿嘴笑道:“奴婢谢陛下之赏!”说着命阿善将食盒放到案上,“奴婢今儿给阿善打着下手,在风荷院里忙了一个晌午,总算赶上了陛下的膳时,还望陛下莫要嫌弃些许儿心意。”
姬深颔首,旁边阮文仪上前揭开了食盒,凛冽梅香合着蒸腾热气扑出,聂元生赞道:“未见其形其色已觉其味,这一味糕点想是极好。”
小内侍呈上来银箸,阮文仪亲自一一试过,这才动手连盛着梅糕的器皿端出——但见一式四样的莲口云霞釉浅碟上,各盛了数块洁白若雪的热糕,糕上点点殷红,恰如红梅无意拂落雪上,与白里氤出一抹绯红的云霞釉彼此呼应,越发可爱。
姬深与聂元生都是见惯了富贵之人,见了这梅糕,倒也谈不上惊讶,只是也觉得赏心悦目,姬深因此赞道:“卿之旧仆果然好手艺。”
“奴婢蒙陛下赞誉,实在欣喜若狂。”阿善已得牧碧微提醒,姬深不喜旁人拂了他的意思,哪怕是谦逊之辞若逢着不对,也不免招他之厌,因此大大方方的谢了这一句。
聂元生接口道:“此糕甚好,只可惜名字太过平凡,陛下若是喜欢,何不赐上一名?”
姬深对他一向宠信,又因为牧碧微正得宠爱,当下想也不想道:“此糕红白映衬,可爱分明,与所盛之云霞釉碟颇为相似,便叫云霞糕就是。”
牧碧微自是赶紧领了阿善又是一番谢。
姬深命分了一半与下首的聂元生,又叫牧碧微近身伺候自己用膳,如此膳毕,阮文仪带着小内侍奉上茶来,聂元生接茶在手,呷了一口,道:“如今已是二月,未知今年春狩陛下可是要同往常一样?”
“就与去年一样好了。”姬深不在意的说了一句,忽然想起此事并不归聂元生管,他特意进宫来提起,想是别有缘故,便皱眉道,“可是前朝又有什么说法?”
“臣听说左右丞相以为今年春寒太过,恐伤青苗,京畿都发现了灾情,认为若还要照常春狩,未免被百姓认为不够体恤。”聂元生用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道。
姬深脸色顿沉:“朕乃天子,区区庶民也敢妄议天子行事?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两个老货莫非还想挟庶民以迫朕就范不成!”
“陛下息怒。”聂元生轻描淡写的劝了一句,又道,“其实以臣之见,邺都已经极北,再往北去,原本就非耕种之地,南方虽然今春也遭了雪灾,到底气候原本就偏暖,想来再过上一月,积雪消后,也差不多春冻要化了,左右丞相因此取消春狩,着实有些思虑过了。”
“这两个老货镇日盯着朕这也劝那也说,比之皇祖与先帝在时还要罗嗦,实在可恨之极!”姬深冷冷的道,“朕自幼居于宫闱,也就春秋二狩可以外出松快松快,他们竟也看不过眼!分明就是记恨上回朕赦了牧齐父子,有意报复!这才借春寒的借口意图阻止!”
牧碧微听他话头扯到了自己父亲,不敢怠慢,赶紧跪下请罪道:“都是奴婢的父亲兄长连累了陛下!”
她本侍立在姬深之后,这会一跪便跪在了姬深膝边,姬深随手拉了她起来道:“蒋贼、计贼器量狭小,与微娘何干?便与你父兄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听他这么说了,牧碧微才松了口气,心想聂元生对姬深果然了解,这一件春狩,没几句竟引得姬深对蒋遥和计兼然落了个器量狭小的印象,如此看来,姬深虽然不至于立刻拿蒋遥或计兼然怎么样,但加冠亲政之后,怕是蒋、计两人能够落个平安致仕就很不错了。
不过虽然听聂元生之前提过,左右丞相对他印象不太好,但聂元生如今仅仅六品小官,就算姬深对他信任有加,可姬深加冠还要两年,聂元生比姬深尚且小了两个月,两年后,也不过刚及冠的年纪,姬深再怎么抬举,有高太后与满朝文武在,聂元生想要把持朝政又怎么可能?
牧碧微想到这里,却见聂元生的目光似在自己身上一掠而过,心下倒是明亮了一下,心道难怪聂元生要向自己示好了,他也晓得他自己年纪太轻,他的祖父聂临沂虽然是开国名臣,又有爵位荫封子孙,但因为感念元配在贫病时的毅然下降,不但对岳家始终尊敬无比,连带着对元配也坚贞从一,一生别说妾室,连个近身侍奉的使女也无,所以也只有与元配出的二子一女,长子还夭折了,抚养聂元生长大的叔父虽承了临沂县公的爵位,但却并无其他要职在身,恐怕算不得能干。
聂元生乃是聂临沂的长子长孙,他的其他兄弟,怕是年纪还不及他之长,就算个个精明,资历放在了那里,想要揽什么大权,实在不够。
如此聂家人丁比起牧家来,虽然兴盛了许多,可比起曲、高等望族也是远远不够看的。
而牧家人丁单薄,就算几年后牧碧城长大,也才三个男嗣,纵然得了姬深的倚重,能占的位置也不多——牧家的三门姻亲,沈家徐家都是望族,不怕没人,可沈太君与沈家关系已经疏远,而且在牧齐与牧碧川下狱之时,沈、徐因忌惮何容华盛宠,都没有出手,若不是左右丞相坚持,等不到牧碧微进宫估计人都没了,经此一事,牧家对这两门姻亲又怎么会不存芥蒂?
何况徐氏并非牧碧川与牧碧微的生母,又有牧碧微进宫之事,牧碧川这个牧家嫡长子将来不暗地里阴徐家一把就不错了。至于闵家,若有个能干的,早先闵如盖在世之时,自然就有安排了,又何必叫他们只是领些闲职守着祖产度日。
因此同为睿宗所遗之臣,聂元生也只有与牧家联手才最安全了。
而且还有牧碧川为了同母妹妹在宫廷之中不受何容华刁难谋害,以牧家嫡长子的身份,却甘愿主动向何容华之妹何三娘子求亲,足见对牧碧微的重视,聂元生借着出入宫闱之便,扶持牧碧微,牧家将来也少不得念他这份情。
就听聂元生说道:“以臣之见,左右丞相既然决定取消春狩,想是这两日就要求见陛下禀告此事的,陛下还要早作决议才好。”
姬深沉思了片刻冷笑着吩咐笔墨伺候,阮文仪忙使人取了文房四宝上来,铺到旁边一张空着的案上,早有机灵的小内侍卷了袖子上去研墨,姬深道:“元生代朕拟一旨,就说因雪蓝关之失,朕打算借着今年春狩考核京畿诸营,飞鹤卫亦在此列,宗室并文武子弟可择优秀者随行,若有好的,当可补入飞鹤卫,此外另有赏赐!”
聂元生挽起袖口,起身走到案边,笑着道:“陛下英明!”
旁边牧碧微虽然不敢说什么,却想到这么一来,雪蓝关之事又要被再提,如今邺都的议论声还没压下去呢,也难怪牧齐宁愿降级也要避去西北了——牧齐作为牧寻独子,是听着众人,包括本朝高祖皇帝对牧家的赞誉钦佩之辞长大的,驻边多年从无一失,是人丁单薄的牧家因此在邺都名门望族里也不被小觑的有力佐证,如今一下子声名扫地,自是有些受不了。
但这借口是姬深想的,牧碧微也只能暗暗咬牙,等聂元生拟好了旨,又交与姬深过目,用玺毕,交给阮文仪立刻去各处传达,牧碧微想到了一条,便依着姬深柔声求道:“陛下,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不敢奢求春狩之时能够随驾,然奴婢外祖家有几位表兄,资质平平,但胜在了心地纯朴,也有几分武艺在身,未知可否在春狩时领些闲职,便是外围巡逻的差使,能够为陛下尽力一二,也是极大的荣幸了。”
姬深奇道:“你外祖父乃是前尚书令闵如盖,其孙如何不能随行了?”
牧碧微顿时面有难色,倒是聂元生含笑替她解释道:“陛下日理万机,等闲小事怕是无暇注意,闵尚书为人光明磊落,虽然官至尚书令,然膝下四子,却只荫了些闲散官职,品级也不高,孙辈里头更只有长孙次孙有个官身,也是极低的,去年秋狩就不曾参与,青衣因此而求。”
“闵如盖果然清正。”姬深对这个尚书令实在没什么印象,闵如盖因为并非出身世家望族,又是趁着乱世才平步青云做到了尚书令的,行事一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否则也不会因为子孙平庸就不为他们求高位了,所以先前姬深重色轻德、顶撞高太后时,闵如盖又是称病、又是装聋作哑,一点也没给姬深留下坏印象,如今听聂元生也有为闵如盖说话的意思,便顺着赞了一句。
牧碧微当然赶紧为闵家谢恩。
既然谢了恩,姬深也就顺水推舟准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亏了
阿善快步走到后头取了荷包,回到前厅,再听牧碧微寒暄几句,便送着了帮把姬深方才所赐衣料送过来的卓衡、王成等几个小内侍,又问了几句葛诺,见诸事如常,便又叫他退下。
两人回了内室,阿善便有些担心:“女郎要为闵家着想,怎么挑了现在这个时候?老尚书的孝期还没过哪!”
“那就叫陛下夺情!”牧碧微在窗边的美人榻上靠了,叹了口气道,“阿爹忽然要离开邺都,大兄一个人在清都郡做着司马,他早年就被阿爹带到边关去,上阵杀敌算把好手,这文官之间的勾心斗角可不是武艺高明就能够占上风的,何况阿爹一走,那些风言风语岂不全落在了他身上?”
阿善劝道:“沈家到底是老太君的娘家,何况大郎君能干,沈家岂会不扶一把吗?”
“到底隔了几层了,哪里比得上闵家的表哥们?”牧碧微不以为然道,“何况沈家就算不能怎么尽心的帮着大兄,至少不会轻易的给大兄使绊子!可徐家却未必了,三郎如今也有十三岁了,过上两年到了束发的年纪,阿爹若不也把他叫到西北去磨砺,总也要谋个官身熬资历,大兄和我对徐氏不满,也不过瞒着旁人罢了,徐氏哪有不告诉徐家的?我不信徐家若有机会会不坑大兄一把。”
说到这里,牧碧微不免又感慨道,“也是大兄娶了何家三娘子,若不然,有个在邺都有根基的外家总是好得多。”
“聂侍郎既然说了如今大郎这件婚事成了比不成好,奴婢想着倒也有几分理儿。”阿善道,“奴婢说句托大的话,大郎君和女郎都是奴婢看着长大的,不拘是大郎君还是女郎,都不是甘心寄人篱下、觑人眼色的性.子,女郎是没得办法,奴婢想,纵然大郎君未向何家提亲,恐怕也有齐大非藕之虑,未必肯要那些大家子的女郎呢!”
牧碧微蹙眉想了片刻,叹道:“这世上之事总是难以两全,也罢,只要那何三娘子过门之后不再惦记着何海的事儿对大兄包藏祸心,我也敬她为长嫂,再不说她半句不是了。”
“女郎是因为阿郎就要离开邺都,因此怕大郎君双拳难敌四拳,这才想着为闵家的郎君们在陛下跟前求些恩典的么?”阿善也知她本对牧碧川抱了极大期望,如今牧碧川低娶,心中自是失望无比,虽然聂元生已经开导了一回,牧碧微这一时间到底难以接受何三娘子,便不再讨论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了今日牧碧微趁着聂元生为姬深拟旨之际替闵家求的差事,道,“只是此举实在卤莽,按制,祖父去,孙辈当守孝一年,长子长孙更需如父孝守三年,如今一年之期尚未足,女郎就要替闵家诸郎谋取职位——况且不是奴婢说旧主的嘴,闵家郎君们若是能干的,早先老尚书在时自然就有妥当的安排,又哪里会叫徐氏讹着女郎进了宫?”
“我牧家如今最大的弱点便是人少,沈家不够可靠,徐家太不可靠,除了指望闵家还能指望什么?难不成指望何家去不成?”牧碧微摇了摇头道,“陛下的性.子你也看到了,他宠着谁的时候求什么都不难,忘了谁的时候可就难说了,方才陛下因见我穿的宫缎裁的新衣好,就要把颜色差不多的都赏一种——那绀青对鹅锦,陛下的私库只剩七匹,因他说了十匹,就要阮文仪到左昭仪那里要足了数额送过来,你想这锦既然左昭仪那儿得的多,岂不是因为左昭仪喜欢吗?宫里都说左昭仪贤德,就算她贤德,曲家其他人可会不替她恼恨着我?难道这些东西是我自己要的不成?”
阿善叹道:“不过几匹衣料,女郎又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哪里看得上这点儿东西?只是陛下那不喜被人拒恩的性.子,委实不好回绝。”
“如今我正得意,可谁能知道还能得意多久?如之前挽袂说的范世妇、司御女这些,失了宠好歹还有个位份在呢,我又算什么?”牧碧微恨恨道,“不趁着帝宠还在,多替大兄和表兄他们谋取些好处,将来哪里还有我的翻身之日?你看左昭仪虽然没什么宠爱,可这宫里敢当面与她无礼的,除盛宠的孙贵嫔又有谁?就是孙贵嫔也未必敢与她撕破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