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名判断,可能是因为重庆城池坚固难以攻破,将会导致明军无功而返,那么他就跟着袁宗第一起回到明军的基地,往后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但是明明再有两天文安之的主力就要抵达了,凭着明军的优势,重庆难以支撑,估计很快就会陷落。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的变故!会不会有一支清军突然赶到,给重庆解围了?”邓名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但他无法想象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如果袁宗第说得对,陕西和四川已经没有一支清军能够击败明军主力的话,只能是还有另一支清军援军突然抵达了,而且数量极其众多!那这支突然抵达的清军就应该是……”
想到这里邓名感到自己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这支清军应该赶在文安之主力到达前出现,所以也就是这两、三天内的事了。
“我该如何提醒袁宗第呢?要他多派探马侦查?可是如果他问我凭什么得出这个判断,我又该如何回答呢?这支清兵从何而来,走哪条路,在哪个方向上出现?我对行军打仗一无所知,对这个时代没有任何了解,四川哪里有清军驻扎也不知道,我怎么能够说服袁宗第相信会有一支清军突然出现?”
邓名苦苦思索,但是一无所获。他感到狂风暴雨即将从天而降,巨大的危险就潜伏在身边。茫茫黑夜中隐藏着野兽,虽然你现在看不到它眼中的凶光,听不到它饥渴的喘息,不知道它会从哪个方向扑过来,但是无疑它正在某个附近角落窥视着你,向你步步逼近。
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呐喊,接着就有一个清兵装束的人撩开帐子,举着火把冲进来,二话不说对着邓名挥刀就砍。
面对着刀光邓名猛地坐起身,才发现是南柯一梦,自己刚才不知不觉睡着了。心中咚咚地跳个不停,邓名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摸黑起身,轻轻地走出帐外。月光洒满明军的的营地,四周静悄悄的,能够听到附近帐篷里传来的鼾声。远处营墙上挺拔的哨兵身影清晰可见,他们正警惕地保卫着营地的安全。
邓名望着满天的星斗——这个世界危机四伏,唯一让他感觉平静、安心的就是这满天的繁星,他以前从未发现星空这么美丽。邓名默默地叹气。命运对其他人来说是未知的,但对他来说却是可知的,甚至是可怕的。邓名知道自己,还有这些天来善待他的这些明军将士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等待他们的是毋庸置疑的灭亡。但邓名却不知道该如何改变这一切。
“很可能有一支敌军已经逼近我们身边,明军会被彻底消灭,但我却无法帮助袁将军。我怎么忍心告诉他们——他们为之奋战一生的事业,最终还是会一场空。”
其实邓名并没有猜错,他担忧的那支清军已经顺利抵达重庆城下了。
第四节 生变
十二月十四日晚,谭文怒气冲冲地来到谭诣的营帐,一见面就大声责问道:“为何不出力攻城?”
这么多天以来,谭文和袁宗第部下的明军不停地攻击,就是要让重庆守军成为疲兵。但是谭诣接过谭文的阵地已经两天了,却一直按兵不动。眼看同僚莫名其妙地给敌人以喘息之机,谭文忍无可忍地跑来催促谭诣赶快出战,他估计对方心里肯定存着保存实力的念头,多半也会找一些将士需要休息之类的借口。
可现在天下的形势如此危急,哪里还能保存实力!谭文打定主意不让谭诣蒙混过去。
对着谭文面上不加掩饰的怒色,谭诣却是一点也不紧张,慢悠悠地开口了:“我们真能打下重庆么?”
“怎么不能?”出乎谭文的意料,对方竟然没有用他猜测的借口,谭文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们眼下的兵力是重庆守贼的两倍多,文督师的大军更是旦夕就能抵达,岂有攻不下重庆的道理?”
“是啊,一旦拿下重庆就隔绝了南北,即使朝廷在云南战事不利,最坏的情况下,起码朝廷也能转战四川。那帮闯营余孽也能南下和西营余孽合流,声势大张。”
谭文、谭诣以前都是明廷的川军,和西营的李定国打过不少仗,和闯营的袁宗第也有过不少摩擦。谭文心想,谭诣大概是不愿意看着这些以前的叛军立功,心里不痛快所以不愿意出力,就好言劝说道:“唉,现在社稷危急,暂时和他们联合起来勉力图存吧,等大明中兴之后,再把这些乱贼千刀万剐也不迟啊。”
“顶多就是勉力图存罢了,就算打下重庆,中兴恐怕也是无望。”谭诣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我觉得,趁着我们还能打下重庆,手中还有能隔绝长江的兵力,不如就降了吧……”
“这是什么胡言乱语!”谭文重重地一拍桌面,厉声喝道。
“清廷那边一贯是不改原爵,在大明这边的侯爵投过去还是侯爵,伯爵投过去还是伯爵,孙可望在大明这边原来是一字王,投过去以后也还是一字王。我们当个大清的侯爷,总比大明的强吧?”谭诣似乎完全没有看到谭文激动的表现,语速仍保持不变:“就算过去以后清廷给我们降了级,当个大清的伯爵也比这朝不保夕的大明侯爵强吧?哪怕是男爵、子爵,也比在这边强多了啊。”
“这还是人话么?”谭文震惊中更加愤怒:“我们绝不能降虏!”
“当真?”谭诣随即拍拍手,顿时一大群甲士涌了进来,人人刀剑出鞘,把中军帐挤得满满的,谭文和他带来的几个随身卫士被围在一个难以转身的小圈子里。谭诣趁着谭文吃惊的一瞬间,迅速退开两步,躲到甲兵的身后去了。
谭文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对方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若是自己不赞同谭诣的主张,恐怕片刻后就要被乱刀分尸。身边的几个卫士呼吸也变得十分急促,这几个人都是谭文的近卫壮士,但凭着几个人的力量肯定是不能杀出重围的。
“我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谭文终于还是把决心说出了口。
“人各有志,我不强求,就如你所愿吧。”躲在甲士身后的谭诣哈哈一笑:“不过,做鬼要人头也没用,就送给我吧。”
……
王明德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信使,他听了对方的话,好一阵子才从震惊中明白过来。眼看重庆城下的明军越来越多,两日前在城外合围后他就没想过还能活下去,只是抱着拖一天便多一天的念头在抵抗。今天入夜后,城门守卫报告城外有使者前来,王明德心中经历了一通天人交战,他估计对方多半是来劝降的。虽然他自认为打定了一死的念头,但到了节骨眼上又有些迟疑了。最后盘算着不如暂时虚与委蛇,看看能不能拖上些时间,起码也不要彻底断了投降的路。
但使者被吊篮拉上城后,一见到王明德就摘掉帽子,乌青发亮的脑壳一看就是刚剃的发。这使者是谭诣的亲兵,声称他的老爷已经诛杀了明廷的涪侯谭文,全军剃发请降。
“这重庆城旦夕就要攻破,他怎么反倒投降我了?”王明德心里一阵嘀咕。不过此事若是真的,那就是绝处逢生了。王明德再三盘问,渐渐猜到对方有可能就是趁这个时机来投降,以便立功谋一场富贵。
“将军若是不信,可派人跟随小的去营中看看,谭文的首级就在我家侯爷的帐中。”那个使者竭力解释。
王明德虽然极其希望是真的,但生怕对方是为了骗开城门而来诈降,,就把两个亲信和来人一起吊下城去。过了一个多时辰,派去的亲信总算是回来了,他们亲眼看见了谭文的首级。
“哎呀,天不绝我王某啊,”王明德狂喜之下欢呼起来,又急忙加了一句:“朝廷洪福!”
在等待期间王明德又仔细想了一遍,不得不承认对方投降的时机掌握得极好,现在四川兵力空虚,清廷的川陕总督李国英得知此事必然大喜,肯定会替谭诣向北京重重请功。
又有几个谭诣的部下跟着王明德那两个心腹一起回来,见王明德已经相信自己,为首的就把谭诣的打算和盘托出:“大队贼寇在伪督师文安之的带领下正向重庆赶来,跟着一起来的有巨寇李来亨(李自成侄孙)、刘体纯、郝摇旗(都是前大顺将军)等……”
听到这一串人名,王明德的脊梁顿时发凉。这些都是闯营余部的精锐,他们尽数赶来,为的是攻克重庆后可以继续出击,若是这些人马到达,就算有谭诣的几千兵马助战,王明德多半还是守不住城。
“贼寇已经将各个巢穴的存粮都运到城下的营寨中了,现在四成已经在我家侯爷手中,剩下的都在袁宗第那贼的营中,只要攻破他的大营,贼寇就没有粮草了。”谭诣的部下把明军的虚实尽数报告。若是击败袁宗第,文安之就是来到重庆城下也没有坚持的能力,而且此番出击重庆,川鄂明军总动员,这些粮食几乎是他们全部的储备,一旦战败,在明年收获粮食前明军就再也没有出击的能力:“谭文的手下一个也不曾走脱,明日我家侯爷与将军前后夹击,定能大破贼人。”
“嗯,破贼必矣。”既然谭文被杀而且消息还未走漏,那明天他的军队就是群龙无首。
王明德估计袁宗第照旧会以主力来攻打城池,营寨里多半没有什么防备,谭诣若是从背后偷袭袁宗第,得手的可能性也是极大:“只是袁宗第还有水师,估计贼人还是能逃走不少。”
“此事我家侯爷也有一个安排,命小的与将军商议一下……”
袁宗第的水师停泊在长江里,而谭诣的船只停泊在嘉陵江,隔着一个重庆城。袁宗第看不到嘉陵江里的动静,但是重庆城头上可是把他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谭诣计划让自己的使者在重庆城头用旗号与自己联络,明军兵败后势必撤退,等袁宗第的水师撤到半路时他的水师突然从嘉陵江中冲出,把袁宗第的水师一分为二。
“此计大妙。”王明德抚掌笑道,立刻就同意了这个计划。
更让王明德高兴的是,来人还报告谭弘也打算投降满清,现在正在长江下游数十里外安营扎寨,阻挡文安之的先锋。等明日击败了袁宗第的水师后,谭弘要拦路截杀由陆路退兵的明军败兵,把他们一网打尽。
“久闻谭侯足智多谋,果不其然啊。本将定为谭侯,不,定为两位谭侯向川陕总督衙门请功。”
王明德听到谭诣和谭弘的毒计一个接着一个,心想不知道这两个人商议多久了,明日有心算无心,袁宗第大半的船只要损失在重庆城下了。那些来不及上船的部队自然逃生无门,袁宗第本人就算能够逃生,以后也不会再是四川清军的心腹大患。而没有船只和兵粮,又有谭弘在前面挡着,文安之估计连重庆的城墙也看不到。
……
十五日清晨,邓名望着初升的朝阳,心里愈发地不安:“过了整整两日两夜,没有丝毫动静,更没有听说有哪路清军前来增援重庆,文督师的大军估计就要到了啊。”
这两天来,邓名旁敲侧击地提醒袁宗第要防备清军来援,但对方根本没拿他的话当回事。也不怪袁宗第不把邓名的警告放在心上,邓名对于四川清军的部署、可用的道路以及粮食仓库都毫无概念,袁宗第在四川这么多年,对清军的情况相当了解,那些可能被清军使用的道路他早都派遣了探马,根本用不着邓名班门弄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