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首发(1 / 2)

——吉安酒馆。

阿弦立在门口,仰头打量着上方的这四个字。

酒客们不停地进进出出,入内的时候还则罢了,出来之时,却多半是面色浮红,脚步趔趄,更有些人三三两两相扶相携,仍旧醉言呓语,高论低声。

因英俊说已经接了酒馆的邀,这数日他也曾来过几回,多半是三娘子派马车去请。

每当这时候阿弦都会很不以为然,老朱头见她侧目撇嘴的,便道:“既然他有这个心,又有这个能为,且让他去,虽然看着一两银子不少,但若真的要算起我那根山参来,就足足地干一百年的活儿也换不回来呢。”

阿弦回头瞪他。

老朱头道:“把你那眼珠子收收,这样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难道要一直跟大姑娘似的藏在家里头?你乐意人家还不乐意呢,只管让他翻腾去就是了。”

阿弦悻悻道:“那也不至于就跑到狐狸窝里去,您没听外头说什么呢?”

因陈三娘子本就是个是非人,偏偏英俊的皮相生得又那样万中无一,这连日来桐县的风言风语可是如满街的柳絮,四处飘拂,无处不在。

老朱头却毫不在意:“嘴长在他们身上,喜欢说什么说什么去,我倒是觉着那些嚼舌根儿的人没准儿是嫉妒着呢。”

阿弦问道:“咦,又嫉妒个什么?”

老朱头道:“若不是咱们英俊,哪里来那么风骚的老板娘上赶着要送银子?那些嚼舌的人双手捧着银子屁颠屁颠的过去讨好,人家还不肯搭理呢。”

阿弦听说的有趣,方“哈”地笑了声。

老朱头道:“何况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什么出淤泥而不染,英俊就是出狐狸窝而不沾……对了,他还得顺带薅一把狐狸毛呢。”

阿弦开了心,捂着嘴嗤嗤地笑。

今儿出门前,阿弦依稀听说英俊今儿也会来吉安酒馆,是以在府衙内看清那沧城人口档册里的幻象后,即刻匆匆赶来。

阿弦正在凝望,酒馆的伙计已揣手儿迎上:“十八子怎么有空来了,快里边儿请坐。”

阿弦道:“不必了,我是来找我阿叔的,他可在么?”

伙计诧异:“这可有些不巧,方才先生已经对好了账,才刚走了。”

阿弦听是走了,无端放心,正要回家去寻英俊,心中转念,问道:“我阿叔……”

迟疑着不大好出口,伙计问道:“先生怎么了?”

阿弦摇头道:“没什么。”

阿弦离开吉安酒馆,沿路往家里去,原来她听伙计说“对账”,心里好奇,毕竟英俊眼睛看不见,却不知是个如何对账法儿,可想是一回事,问出口则又是另一回事了:她才不要在外人跟前透露出半点儿质疑英俊的意思。

正行走间,忽然听到有孩子的声音,念道:“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像是十几个声音合在一起,偏偏十分整齐,童言稚语,清脆生嫩,令人听来精神一振。

阿弦循声前往,却见在前方的正在整修的“善堂”旁边儿,果然是十三四个孩童,手拉手地围在一起,一边儿转圈一边儿齐齐大声念诵。

忽然一个孩子跑了出来,叫道:“十八哥哥!”这孩子竟是安善,因为整理了头发,换了衣裳,又养了这段日子,清秀可爱,早半点看不出曾是那个蓬头垢面的小乞儿了。

阿弦扫了一眼,这才认出原来在场的另还有几个原本是乞儿的孩子。

众孩童看安善去了,也都跟着围拢过来,道:“十八哥哥,近来少见你来。”

阿弦自从进了府衙,杂事颇多,这几日又专心查看豳州的人口档册,无法脱身。

闻言便挨个摸了摸头,笑道:“你们可还好?方才念的那是什么?”

安善第一个回答:“那叫《滕王阁序》!”

阿弦却也听过《滕王阁序》的大名,越发诧异:“你们打哪里学会了来的?”

安善道:“是英俊叔叔教我们的!”

阿弦原本还只是单纯的好奇,猛然听了这句,微微敛笑:“是英俊叔……教的?”

安善点头,道:“英俊叔叔说这是世上最好的一篇文章,他每日教我们两句,已经教了八天了,他让我们都背诵熟悉,还会给我们糖果吃。”

阿弦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何言语,安善道:“十八哥哥,我们背的好不好?”

阿弦才笑笑:“好,好的很,你们……好生去背吧。”

众孩童听了,便仍又围做一团,这一次,却是从起始开始背诵,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阿弦立在旁边,听孩童们声音响亮,语调整齐,竟似是个很训练有素的样儿。

虽然她并非十分懂这诗句中的意思,可听着那样稚嫩明快地声声朗诵,却仍不禁动容。

正暗怀喜悦看时,眼前却忽地又灰蒙蒙一片飘过,宛若蚊蝇乍起。

阿弦怔了怔,定睛再看,却见在前方右手边,飞舞窜动的,并不是什么蚊虫之类,而正是先前在府库内,从沧城人口档册里飞出的那些墨渍。

阿弦一愣,却见那些墨渍扭动着,如同活的一般,飘飘摇摇,穿过人群,往前而去。

孩童们仍旧懵懂而欢喜地大声唱念:“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

脚底下横着许多砖石,长木等,磕磕绊绊,不好落脚。

念唱之声渐渐小了,阿弦盯着那墨渍往前,却见墨渍摇摇晃晃,竟钻进一间新修的房舍。

这屋舍是新起的,房门都未曾按好,木匠还在加紧做,阿弦正要走进去,旁边有人道:“这不是十八子么?”

阿弦回头,却见是个认得的工匠,正笑道:“多日不见你了,今日这样有空来?莫不是刺史大人交代,让你来看看工程进度的?”

阿弦扫了一眼屋内,却见里头也有六七个工匠在忙碌,抹墙的抹墙,搬砖的搬砖,阿弦便顺势道:“是,刺史大人让我来看一眼,想不到竟挺快。”

说话间又扫了一眼里头,除了那几个工匠外,并不见飞舞的墨渍踪迹。

那工匠见她打量,自不解其意,拉着问道:“听说先前因为工程用银等,刺史大人很不高兴?可有此事?”

阿弦道:“我只听闻好像商议过,具体不知如何。”

工匠面露难色:“十八子,你也不是外人,我索性跟你说,刺史大人要修这善堂,自是大好事,大家伙儿也乐意来干这活儿,可你也知道如今是什么年景,若是工钱不当,我们实在为难的很。”

阿弦道:“工钱发不了么?”

工匠道:“发还是能发,只是减少了,工头说买房料的钱不大够,所以暂时挪借,以后会补发,可是已经一连几日了。他们说是刺史大人的意思,我们也不敢问。”

阿弦听出他话中之意,道:“你放心,我回头抽空会同大人说明此事,看他的意下就是了。”

工匠大喜,千恩万谢。

阿弦同他说罢,便假意要看看里头的工度,走进来仔细地又转了一圈儿,却并没发现什么异样。

怀着疑虑,阿弦奔回家中,推门之时,却发现院门是从内上了门闩了。

阿弦本还担心英俊去了别处,这样一来,必然是在家中了,大概是怕闲人骚扰,故而闩了门。阿弦拍了拍门,叫道:“阿叔?”

连叫了两声,里头才传来英俊的回答:“稍等……”虽然听起来仍一如往常,但阿弦却莫名觉着英俊声音略有些着慌。

她不由疑惑起来:“阿叔,怎么啦?”一问之下,耳畔听到“喀拉”一声响动,像是什么被撞倒了。

阿弦大惊,心想英俊看不见,这声气儿又很不对,莫非着急来给她开门,不留神绊倒了?

她心中转念,当下也来不及叫英俊,往旁边退后一步,抬头看看院墙,双手垂在腰间,提一口气,便纵身跃起!

这一跳便有半墙之高了,阿弦十分利落,双手在墙头上一扒,借着这份力道,身子犹如猿猴荡秋千似的荡到了墙头上。

她不做半分停留,从墙头腾身跃落,道:“阿叔别忙,我进来了。”

说话间,人已经到了屋门口,却听英俊低低说了句什么,似乎是:“别……”之类,仓皇里未曾听清。

阿弦将门扇推开,赫然呆立。

在她眼前,一盆水洒了半地,英俊披着一件湿淋淋地长衫,大概是仓促之故,衣衫不整,露出湿漉漉的脖颈。

鬓角跟脸也都是湿的,他正扶着桌子站定,神色有些异样:“你如何进来的。”

阿弦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我……我翻墙……”忙一摇头,急急跑到跟前儿,扶着他的手臂:“是不是摔着哪里了?”

英俊垂着眼睫,有一颗晶莹的水珠自他的眉端滑落,看起来就好似一滴汗珠一样。

阿弦不顾其他,忙从头到脚先看了一遍,见他里头披着同素白的麻布里衣,素色上被水洇的透出一圈圈的略深色。裤脚也湿了大半。

因英俊不发一语,她便催道:“倒是说话呀?”

英俊方道:“我无碍。”此刻声音已经恢复正常。

阿弦松了口气,见是这般情形,却也明白过来:“阿叔是要洗澡么?怎么一个人,倒是得我或者伯伯在家的时候,多少有个照应,这样何等不便!”

听着责备,英俊默然无语。

阿弦道:“是洗的如何了?我再给你打些水来。”

英俊忙道:“不必,已经洗好了。”

阿弦认真看他,问道:“当真的?洗澡洗一半儿可难受的紧。”

那皎白的脸上忽然透出一抹极淡的绯色,他转过头去:“好了!”

阿弦这才扶着英俊暂且入内坐了,自个儿出来收拾东西,将地擦干,又把盆端出去,将里头的巾子洗好了晾在竹竿上。

她快手快脚料理妥当,重回到屋里的时候,却见英俊已经整好了衣衫,又恢复了先前那副衣冠楚楚整齐端庄的模样。

阿弦却敏锐地发现他肩头的系带居然拉成了一个死扣,阿弦捂着嘴笑笑,却也不说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