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糊涂(1 / 2)

英俊说话的时候,袁恕己要阻止,又怕做的太明显了,使眼色的话偏生对方是个瞎子。

那夜老朱头跟英俊说完之后,两人各自安歇。

一夜无话,次日老朱头自觉胸闷,也不想去开摊,正高建前来探问,便叮嘱老朱头好生歇息,他自己去了县衙。

高建去后,老朱头扎挣着起身,来至院中。他本是心闷而已,自诩无病,然而因昨日跟苏柄临那一场交谈,却仿佛一夜之间已经叫他苍老百岁。

——“像,真像。”

那一句突兀的话,一百个人里只怕有对五十都不懂何意,但是老朱头心知肚明。

他知道苏柄临不会善罢甘休,也正是因为这一句,让他忧心如焚。

是啊,不管怎么样,阿弦是渐渐地大了,他跟她朝夕相处,看着她从一个路也不会走的小婴儿长成个能东奔西走解案查诡的小小少年,他心里欣慰,却忘了重要的一点。

……真的像吗?老朱头坐在门槛上,捧着头回想,记忆中那位贵人的容貌又浮现在脑海中:

她提着裙摆咯咯地笑,看似天真烂漫的容颜,两只妖媚的眼睛里,却写着难以掩饰的野心跟欲望。

第一次见到那位贵人的时候,老朱头心里只觉着:这位娘娘不简单,以后只怕会爬到后宫的高处去。

老朱头想不到,贵人非但爬到了高处,而且几乎爬上了这天底下的最高处。

至于阿弦……

想到阿弦,原本紧绷的脸跟心都松懈下来,阿弦,阿弦不同。

方才想到那位贵人,让人有种喘不过气来、又几乎被毒死的压迫感。

但是一想到阿弦,就好似从豳州的寒冬转入了初夏,这样自在而松快。

如果说两个人在容貌上有某些相似之处,那么能够彻底将两个人划分区别开来的,就是这个。

一个如风刀霜剑,就算满面含笑也如笑里藏刀,一个让人心生喜悦,不管何时何地,何种模样,何等境遇,一想起她,都会欣然生动。

老朱头原本因为自己的双眼是干涸了多年的枯井,早就没有什么泉涌了,但是想到那个从小跟自己相依为命的孩子,想到她的懂事与天真,怯懦与勇敢,忽然心酸。

从东市马贩子家里借了一头健驴,老朱头骑着驴出了桐县。

自打定居,他极少出县城,除非是有要事。

他骑着驴儿且走且看,玄影跟在身旁,它不像是平日一样四处撒欢,却只规规矩矩地守在左右。

秋日的太阳却烈,闪闪烁烁,流光溢金。

老朱头觑眯起双眼打量山路景色,路边的荒草丛生,足有一人之高,而树上黄叶纷纷坠地,地上仿佛铺了一层厚厚地毯子,晴空万里,远山层叠分明,隐隐也流露出苍黄之色。

老朱头不由叹道:“外头已经是这幅光景了呀,我在城里窝了实在太久,几乎都不知道外头是什么节气,何种景致了。”

玄影转头看他,并不搭腔。

毛驴颠颠儿地低头往前,老朱头也跟着在上头颤,他笑道:“你这犟驴,是要把我的骨头都颠散了么?”

那毛驴便“吭儿吭儿”地叫了起来,仿佛在应答。

老朱头乐了,趁机挤兑玄影:“你瞧瞧,人家多懂事。”他抬起手轻抚毛驴毛茸茸的脖子,“好好赶路,回头我喂你一把精饲料。”

毛驴听了,大概是想觉着遇到了伯乐,当然要投桃报李,于是欣欣然撒蹄狂奔。

老朱头无法消受美驴福,在驴背上东倒西歪,大呼小叫,险象环生。

等毛驴终于停下歇脚,老朱头忙不迭地翻身跳下驴背,翻脸骂道:“你这亡人,方才我若是差上一点儿,掉下来可就是非死即伤了。”

毛驴只顾拽草嚼吃,无暇跟他计较。

玄影汪汪叫了两声,老朱头斥道:“怎么,你总算逮到机会取笑你伯伯了?”

正自取笑,却发现玄影扭头对着一个方向狂吠。老朱头转头看去,身后的杂草随着秋风波涛起伏。

老朱头瞧了一眼,笑容慢慢敛了,回头道:“又叫什么叫,你可听好了,不准你又去追狐狸撵兔子的。”

他念了一句,便上前去拉那健驴,正要爬上,却听得草丛悉悉率率一片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后窜了出来。

老朱头浑身僵硬,自从边陲的战事平定,加上最近袁恕己来至桐县后,豳州的境况早非他日可比,别说什么劫道的小毛贼,连那纵横为患多年的马贼都给剿除殆尽,当初挂在城门上示众的那几个脑袋,可比什么读来枯燥的律法条文震撼多了。

都知道新刺史是狠辣的手段,且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连土豪劣绅都如切瓜白菜般,更遑论其他?

所以不管大贼小盗,皆都规矩安静,不敢犯事,豳州的治安前所未有的好。

老朱头却宁肯此刻跳出来的是劫道的贼人,大不了将身上所有的钱财都给他就是了……何况他的身上向来所带,从来不超过三个铜板,最不怕的就是劫财。

朱家小院。

“所以——”袁恕己瞪一眼英俊,趁着对方还没有说完,便接着说道:“不知哪里跑出来的劫道的,把朱伯伯伤到了。”

阿弦却并不看袁恕己或者英俊。

英俊倒也罢了,袁恕己望着她脸上那种表情,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叫道:“完了。”

到底并不是第一天认识阿弦,袁恕己几乎如一个熟识的朋友般懂她,当然也明白阿弦脸上那种表情意味着什么。

没什么能瞒得过她。

袁恕己一甩衣袖,转过身去,愤怒,无奈。

阿弦的确看见了“事发”的过程。

英俊说的没有错,老朱头是被人所伤。

但并不是袁恕己所说,是被一帮劫道劫财者,阿弦毕竟也是公门中人,对盗贼强匪等更不陌生。

那些人显然不是冲着财而来。

驴儿在路边吃草,玄影的狂吠声中,老朱头回首,杂草之中有两道人影飞窜而出。

玄影护主心切,先冲上前去挡在了老朱头身前,那只驴儿却像是被吓呆了,瞪着一双大眼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场景。

老朱头看着这一幕,叫道:“玄影,快跑!”以玄影的反应跟速度,只要它愿意,这会儿当然早就跑的无影无踪了,然而玄影并没有退后,老朱头只得拔腿跑开几步,玄影跟在他身后,且走且狂吠,似乎在威胁那些人不许靠近。

一人一狗如此,总算引发了那驴的警觉,它长嘶一声,撒蹄子往前,片刻不见了踪影。

阿弦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如同灵魂出窍,老朱头没跑开十几步,就被人追上围在中间,玄影见状,跃起冲上前,为首那人身手极佳,当着玄影在空中的时候飞起一脚,竟正踢中了玄影的颈下。

狗儿一声惨叫。

老朱头大叫:“玄影!”

玄影侧翻出去,跌在地上,却又一骨碌爬起来,仍是要上,老朱头慌忙叫道:“站着,站着,不许乱动!”

玄影回头看看他,一瘸一拐地走回他的身边。

老朱头已经满面陪笑,对那两人道:“两位好汉,有什么话慢慢说。”

那两个蒙面人将老朱头夹在中间,虎视眈眈。

老朱头道:“到底想怎么样?好汉们可是要劫财?只怕找错了人,我只是个穷摆摊的。”

蒙面人之一冷笑道:“找的就是你。”

正此刻,一辆马车从路上急速而来,老朱头本心怀希冀,指望是路人经过施加援手,谁知马车来到跟前儿,蒙面人拽着老朱头,便要将他拉上车。

这帮人竟是有备而来。

老朱头叫道:“好汉,你们找错人了!”

玄影呲牙,喉咙里发出怒吼,趁着那两人撕扯老朱头的时候,猛地跃上前,将蒙面人之一的小腿死死地咬住。

那人疼的闷哼了声:“畜生找死!”他抬掌向着玄影的头上劈落,手却被人紧紧地抱住。

老朱头不顾一切地拉着蒙面人的手:“别别,既然知道是畜生,何必跟畜生计较?”趁着蒙面人愣神的功夫,老朱头喝道:“玄影,还不快走!走啊!”

大概是叫了几声见玄影还不动,老朱头喝骂:“你听不懂人话?快滚!”

他抬腿狠狠地踹了玄影一脚。

玄影被他厉声喝骂弄得有些糊涂,又被老朱头踹了一脚……大概是老朱头真生了气了,竟踢得它有些疼。

玄影低鸣了声,不知所措地松开那人,后退了几步,又因为方才受伤跟被老朱头踢到,便跌在地上。

“呜……”低低地一声鸣叫,是玄影走到跟前儿,仰头看了阿弦片刻,偏瘦的身子蹭过她的腿边,然后挨着又趴在地上。

阿弦低头的瞬间,眼中一滴泪无声坠落。

场景忽然变幻。

那马车离开,原地扬起一片轻尘,玄影从地上爬起来,扬头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半晌,它才又一步一瘸地重追了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日影更加炽亮,玄影追了太久,干咳疲累,喘息声越来越重,眼前所见也渐渐摇晃起来。

正在强弩之末般,便听得马蹄声得得而来,玄影抬头,警惕地避让。

来者正是一队豳州军的巡守,原来不知不觉已经靠近了豳州大营的军屯所在。玄影嗅到那股肃杀威势,本能地心生畏惧。

马匹经过,尘土飞扬,没什么人注意马路边上的一只流浪狗。

渐渐地队伍行过,玄影见没了危险,复又低头往前追逐。

忽然队伍当中一人勒住缰绳回头,道:“那只狗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

另一个取笑说:“雷副将,你怎么连一只狗也觉着眼熟?”

雷翔笑道:“滚你娘,还不兴我看错了么?”

那人道:“人家说当兵三年,母猪变貂蝉,副将你岂非更高一筹,既如此,何不早早地在军屯里找一个,也可解开眼前这份饥渴。”

雷翔笑啐道:“行了,将军叫咱们这几日加紧盘查,必然是因为有什么大事,还不都警醒着呢!你们现只一门心思想女人,回头出了幺蛾子,打军棍的时候,看还能不能这样嘴滑。”

正说到这里,就听见“汪汪”地叫声,从后传来。

那几个人被雷翔呵斥,本来正收敛了,闻声回头一看,先前那人吐舌道:“雷副将,了不得,你那眼熟的狗大概也觉着你十分可观,居然追上来了!”

众人都觉着诧异,便勒马回看,果然见那狗瘸着跑到跟前儿,竟不偏不倚立在雷翔马前,仰头汪汪地乱叫。

几个将士深以为异,有人道:“雷大哥,这狗大概是看上你了。”

另一个道:“如此古怪,难道是有什么妖邪鬼魅?”

雷翔低头瞅了玄影几眼,忽然叫道:“啊呀!”他翻身下来,上前一步。

玄影一动不动,雷翔握着他的嘴抬起看了眼,却见颈下有一块擦伤,隐隐沁着血。

他同行的那些人见雷翔如此,还要更开玩笑,雷翔敛笑回头,喝骂道:“都住嘴,出事了!”

雷翔向来是个好脾气的,如今这般正襟威言,众人忙噤声,便问缘故。雷翔道:“这是桐县里十八子所养的狗,上次十八子落入雪谷,是这狗衔了他的官帽去向袁刺史求救的。这狗向来都在桐县好好地,如何竟落在这里且还受了伤?他拦着我大叫,必然有缘故!”

军士们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如果把“十八子”换成别的人,只怕这帮人不会相信,但是……当初军屯之中万人找不到何鹿松,十八子一到便水落石出,何况更有许多有关他的传言,有那样神异古怪的人物,他养的狗子若说能自行报信示警,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这数日,苏柄临下令让加紧在军屯周围的盘查,甚至巡查的地段又扩大了数倍,雷翔等众军士都不明白如何。

毕竟如今战事消停,又刚除掉了马贼大患,本该放松戒备才是。

但苏老将军毕竟是苏老将军,没有人敢质疑,于是众人只依言行事。

雷翔看见玄影,隐约猜到,不敢怠慢,即刻叫一人回大营将此事禀报苏柄临,自己却跟着玄影往前追踪。

跟阿弦不同,袁恕己是从英俊口中得知,此事还牵扯着苏柄临的。

但如果只牵扯苏柄临也就罢了,让袁恕己头疼的,是之前才在垣县发生的钱掌柜家灭门案。

牵扯案子的两个人,钱先生跟那神秘的黑衣人,显然都是“不系舟”的人,那么针对他们的“对家”到底是谁。

那个杀死了钱家满门,逼得黑衣人假装是钱先生自焚、实则掩护他逃走报信的可怕的对手势力,到底是何方神圣。

其实袁恕己有个不好的预感,倘若不系舟的人是长孙无忌等的旧党,以扳倒武后为故主报仇为目的,那么针对不系舟的那些人马,自然就应该是“拥护”武后的一派了,或者进一步说……

因为这份顾忌,袁恕己不想让阿弦知道的过于详细。

阿弦毕竟不是普通人,如果她得知此情,或者举一反三,就如同在豳州大营里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何鹿松尸首的那一场……

袁恕己不知是福是祸,但是事情跟苏柄临牵连,不管是福是祸,却都是举重若轻。

再何况之前苏柄临当着他的面儿,还曾提出过那样一个建议……

更加因亲眼目睹亲身经历阿弦那夜悲伤欲绝的狂态。正好儿眼前有个现成的“故事”,所以袁恕己想接受这个故事,能瞒住自然最好,瞒不住,那……他也已经尽力。

没想到却给英俊轻易掀翻。

两人出外后,袁恕己再也按捺不住。

“不是已经说好了么?要瞒着她!”袁恕己愠恼,“先生你如何出尔反尔?”

英俊道:“大人一心想瞒着她,却不知也许会弄巧成拙。”

袁恕己道:“你说的轻巧,你是个瞎子,所以那夜小弦子是怎么样的惨状你当然看不见,我当时就在那儿!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英俊道:“阿弦不会死。”

袁恕己冷笑道:“哟,你原来不但是个瞎子,还是个会算卜的先生,你敢情就是阎君老爷?知道什么人会几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