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行(1 / 2)

随着秋深,桐县落了一场雪。

过午后,地上白了一层,玄影飞快地窜出巷子,脚下无声,往府衙的方向奔去,所行之处,雪地上便多了一行细碎的爪印。

府衙门口的公差们见了他,笑道:“玄影,来找十八子么?他先前出去了,像是往南市有差事。”

玄影昂首听着,听罢后转身往南市的方向奔去。身后那两人目送它离开,一个叹道:“以前都只听说这狗儿十分灵性,我还不信。”

另一个道:“你不看玄影的主人是谁?有道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有那样的主子,狗儿如此也是有的。只可惜了……唉,老朱头一直杳无音信。”

“幸而还有英俊先生陪着十八子,不然的话可真是凄惶了。”

那两人在后面有感而发,玄影却脚下不停,一径往南市而去。

他飞跑过吉安酒馆门口,里头的伙计探头看见:“玄影。”拿了一个肉饼扔给他。

玄影娴熟地张口衔住,头也不回地仍是去了。

不多时来至南市,玄影左右张望片刻,又过两条街,才在一家门口站住了。

这院落的大门虚掩,玄影并不入内,只在门口安生地先把那饼子吃了。

正吃光了饼子,就听脚步声响起,里头有人道:“十八子,真的没有法子么?”

“没有。”是阿弦回答的声音,有些淡淡的。

玄影在门口听见,往后撤了一步。

眼见门扇打开,阿弦从内出来,身后跟着两人,一名中年汉子,长相看着有几分怒眉横眼,旁边是名脸狭长的妇人,正是他的妻子。

那汉子皱紧双眉,有些不高兴地紧闭双唇,旁边的妇人陪着小心,道:“十八子,我们着实没有别的法子了,你若是知道什么,还请……”

阿弦道:“知道了。请回。”转身下台阶,玄影忙跟上。

身后汉子哼了声,气鼓鼓道:“都把他说成了神仙,我看也就是个装模作样的小子。”

妇人忙道:“你还不住嘴!好不容易求着来了,你摆这个脸做什么,难道是想被鬼缠一辈子缠死不成?”

汉子道:“那是我亲爹!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来害自家人,也罢,如果真的被他害死了,我索性去地底下问一问……”

“你这混头,越发说出好的来了!”

隔着院墙,阿弦听得分明。

忽然低低一声咳嗽从内传来,有个苍老的声音道:“老大,媳妇,你们都想错了,不会是你爹……”

汉子怒道:“您老又知道,合着受惊吓的不是您老!”

媳妇也道:“娘,不是爹又是什么……唉,难道我们哪里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先前为了给爹送葬,花了家里大半儿的积攒呢,外头哪一个人不说好?敢情爹还有什么不足意的地方?那也不至于就这样闹腾吓人呢。”

汉子道:“我看也是白花钱,才伺候的他现在来害人。”

阿弦听到这里,低低冷哼了声。

玄影边跑边时不时地打量她,眼睛里透出担忧之色。

如此又拐了一个弯儿,阿弦忽然止步,而玄影也扭头看向前方,他的眼中看的不甚清晰,只模模糊糊察觉异样。

玄影才要狂吠示警,阿弦道:“玄影。”

这是制止的意思,玄影转头看她,默然退后。

阿弦却迈步上前,玄影不安地跟了一步,又停下,阿弦一直往前走,眼见她快走到那东西跟前了,玄影躁动地在原地踏步,几乎忍不住又要大叫。

而阿弦不动声色,她看着面前皱纹满布面色枯槁的鬼魂:“你想干什么?人死了就该去自己该去的地方,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口吻仍是冷冷淡淡的,脸色也甚是漠然。

从天而降的雪花飘零,这让她的模样看起来竟显得有几分冷酷。

对面的“老者”道:“十八子,求你带句话给我那逆子,你告诉他,家里头不安生,跟我无关……你再让他对他的……”

话未说完,阿弦打断道:“既然是逆子,为什么还要惦记着。我不会给你带话。”她说完之后,脚下一动。

老者忙道:“十八子!”身形后飘拦住她:“就算他再忤逆,也是我的儿子,我没法子眼睁睁看他过不安生。”

阿弦道:“这是他的报应。”

老者躬身行礼:“十八子,求你了!”

阿弦不理不睬,那老者却随在身边儿,仍是不停地哀求。

阿弦忍无可忍,止步说道:“你那儿子跟媳妇自私贪吝,丝毫不知人伦孝道,活该报应,我不会帮你传话。”

原来这鬼魂姓王,家住南市,方才送阿弦出来的两人,正是王老汉的儿子媳妇。

王老汉家里有数间房,原本老汉跟婆子住在西间房中,却被儿子跟媳妇合计着,让他们住到了厢房里去。

又嫌他们老夫妇吃的“多”,便每日弄些残羹冷饭,喂猪狗似的对待,家常衣物也都短缺,夏日倒还得过,冬日寒冷难忍,且时常还要打打骂骂。

半月前王老汉得病,因缺医少药,终于死了,两人才孝心发作,隆隆重重地办了丧事,实则是摆给外人看的罢了。

可不几日,先是夜间的时候,听见幽幽鬼哭之声,从院子里传来。

王大鼓起勇气出来看,一无所见,却因被吹风受了凉,正吃着药。

又一日媳妇晚上起夜,开门后忽然看见一道白影直直地立在跟前,顿时就把媳妇吓得晕死或去,醒来后只说有鬼。

还有其他一些异事,比如有声音喝骂王大,极类似王老汉。

四邻早知道这两人不孝,如今听说家里闹鬼,当然就都猜到了王老汉身上去。

阿弦道:“如果他们没有错,现在又怎么会心虚?见家宅不宁就以为是你在捣乱,还要我解决呢。你反来替他们说话,岂不可笑。”

王老汉垂首道:“天底下当爹娘的心,大概都是这样,并不会觉着儿女有什么不好。就算自己苦上一些,也不要见他们为难。”

阿弦瞪了王老汉一眼,不发一言,离开他快步往前,王老汉一直在耳畔碎碎念地求,阿弦只不理会。

如此渐渐地过了一条街,王老汉忽然消失不见。

阿弦耳旁忽然清静,本有些诧异,站住脚四处打量一眼,果然不见了王老汉的鬼魂。

然而,却意外地看见了另一个人。

就在这条街的正前方,英俊披着一袭暗蓝色的大氅,自善堂门口徐步而出。

阿弦呆了呆后,正要转身悄然离去,谁知玄影早就先扬首叫了声。

那边儿英俊垂首正要上车,闻声止步,微微转头,双眸略垂,流露倾听思忖之色。

阿弦低头看一眼玄影,玄影却用无辜的眼神仰头看着她。

这一刻英俊回头对车夫说了声什么,车夫将手中的伞双手奉上,便自行驱车离开。

阿弦正不知如何,英俊举手向着她的方向招了招,似在招她过去。

阿弦怀着一丝侥幸,心想也许英俊是在叫玄影,正要催玄影过去,那边儿英俊用不轻不重的声音唤道:“阿弦。”

雪落的更急了,凌乱地雪花在眼前飞舞,却挡不住他的声音,也掩不住他等候在彼的身影。

阿弦皱皱眉,拖着双脚慢慢地往前去,雪地上被她的双足压出凌乱的脚印。

虽然有意放慢脚步,仍是来到英俊跟前。

阿弦低着头不看他:“阿叔。”

英俊将手中的伞打开,往前倾了过去:“你从哪里来。”

阿弦身不由己立在伞下,道:“才有件事儿,现在要回府衙。”

英俊道:“看时辰,你也该是休班的时候了,如何还去府衙?”

阿弦张了张口,终于道:“阿叔方才怎不上车?”

英俊道:“你若不去府衙,便陪我一块儿回家吧。”

阿弦缓缓抬头,看见他肩头已经落了薄薄一层雪,连头顶发鬓上也挂了霜白。阿弦暗自叹了口气:“好吧。”

天冷,加上落雪的缘故,街头上行人稀少。阿弦陪着英俊,沿街而行,玄影走在两人之前,过一会儿便回头看一眼。

自从捡骨令实行之后,阿弦的确是“恢复”了,很快好转起来,也仍回了府衙。

不过,不仅是英俊,连袁恕己、高建等人也发现阿弦跟以前不同了。

就好像她又回到了当初戴着眼罩时候的那个“十八子”,把自己装在一个无形的壁垒里面,极少言笑而颜色晦暗。

对于英俊而言,阿弦变得更多,以前那个阿弦,喜欢跟他亲近,喜欢同他说笑,但是现在,虽然两人仍是住在一起,但阿弦早起晚归,英俊几乎没有跟她碰面说话的机会。

就算阿弦没有开口,英俊心里明白:她是有意在疏远自己。

以他洞察入微的心性,他依稀有些明白阿弦这样做的原因,但……总不能一直都这样下去。

英俊道:“阿弦,是讨厌我了吗?”

阿弦正在盯着脚下那厚厚地雪层,想起开春之时下雪,老朱头一早起身将雪扫光,两人因此而争执。

猛地听见这句,阿弦脚下一歪,几乎滑倒。

英俊却从旁探手,十分准确地挽住了阿弦的手臂,将她拉起靠近自己。

阿弦定了定神,将手臂抽了回来。

英俊听见“吱呀”一声,是她往旁侧退了一步,她不再立在他的伞下。

英俊道:“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阿弦看着两人之间的那个脚印,终于道:“不是。”

英俊道:“那是为了什么?”

阿弦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英俊道:“是。”

阿弦看着他的眉眼,映着莹白的血光,他的鬓边跟长眉上挂着淡淡的雪色,这让他看起来越发清隽出尘,虽然身着简单的麻布衣裳,却犹如哪个高门大族的世家贵公子……或者什么王公大臣之类高不可攀的人物。

心头涌动,阿弦道:“我喜欢阿叔。”

英俊的眼睫一动,微微抬眸。

阿弦仰头看着这个人,不顾雪落在她的脸上化成了水,湿湿嗒嗒地,又滑入颈间。

她问:“阿叔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英俊沉默了会儿:“我更愿意听你说。”

阿弦道:“那是因为,只要跟阿叔在一起,我就看不见鬼魂了。对我而言,阿叔就好像是炉火,是阳光,我靠近你就觉着身上暖暖的,所以很喜欢阿叔,不想要离开你。”

英俊道:“这很好。”

“很好吗?”阿弦摇了摇头:“不,这不好。我不想依赖任何人。”

英俊道:“你并不曾依赖任何人。”

阿弦道:“我有。其实我早知道,我不能这样,当初带阿叔回家,伯伯就劝过我,我只是不听,伯伯疼我,就随我的意思,但我知道这样做不对。而现在……”

英俊止步。袖口处的手有一丝不为人知的轻颤,英俊道:“现在怎么样?”

阿弦道:“现在,是时候该离开您了。”

喉结上下一动,过了会儿,英俊才问道:“阿弦的意思,是……要我离开吗?”

阿弦道:“不是。”

英俊道:“那么是如何?”

阿弦深深呼吸,有他在身边儿,就算是雪中也丝毫无那种阴冷之感,冷冽地空气穿入,只觉痛快。

阿弦道:“我想离开桐县,阿叔就住在这里好了,现在阿叔在酒馆跟善堂里都很好……家里又有高建照应着,阿叔应该无碍。”

眉间那一丝极小的皱蹙展开,英俊问道:“你要去哪里?”

阿弦道:“我要去长安。”

英俊并不觉着诧异,只道:“那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块儿去?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吗?”

阿弦道:“没有,你很好。”而且好的实在太过了。

英俊道:“阿弦,我不明白,如果我很好,你又喜欢跟我在一起,为什么不让我陪着你?”

阿弦握紧双拳:“因为我知道这一切迟早要结束,不如就现在决断。”

英俊道:“结束?”

阿弦道:“是,你会离开。”

英俊若有所思:“你是怕我……会跟朱伯一样离开?”

阿弦举手揉了揉鼻子:“不是。”

英俊道:“那是为了什么?”

因两人站在原地不动,前方的玄影也停了下来,它立在雪中,呆呆地看着身后的两个人。

阿弦的嘴唇在哆嗦,那句话几度冲口而出,却又死死忍住。

良久,英俊听不到回答,他试着往前一步,将伞擎了过去:“如果答不上来,那就不要说了,我们回家吧。”

忽然,阿弦举手,一把打在他的手臂上,用力颇大。

英俊料不到会如此,手一松,那把伞便坠了地,于雪地上砸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阿弦死死地攥紧双拳,终于大声道:“因为、因为你不是我阿叔!”

一句话,如破釜沉舟,再无顾忌,阿弦道:“我是骗你的,你不是我阿叔,我之前根本、根本不认得你,只是因为靠近你就看不见鬼魂了,我贪恋这种暖意,所以才拼命想留下你……但是伯伯说的对,你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你迟早会想起来,你也迟早会离开,我也迟早要习惯……一个人!”

阿弦说完之后,步步后退,然后转身,飞快地往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