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呼啸着掠过前方的芦苇丛,又扑在脸上,因靠近渭水,越发寒凉。
崔晔道:“你去哪里?这里风大,站到我身后来。”
阿弦回头看看他,忽然道:“我不能跟着阿叔。”
崔晔道:“这是为何?”
阿弦道:“我答应了别人了。”
崔晔微微蹙眉:“贺兰敏之?你总该知道周国公是个不易相处的人。”
“我知道。”
“那为何要答应他?”
阿弦举手去折那芦苇枝,芦苇的长颈被风吹雪打,竟极坚硬牢固,阿弦赌气似的奋力往外拔扯,反把手勒的生疼。
崔晔思忖片刻,忽道:“周国公对你说了什么?”
阿弦眼睛一眨,崔晔有道:“莫非……跟陈基有关?”
泄气,他居然都猜到了。
阿弦悻悻终于放弃了那根倔强的芦苇:“也不算,本来就是我连累了大哥。”
崔晔淡声道:“你总该知道,若非你来长安,陈基连离开府衙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话刺了阿弦的心:“不是!”她回过头来看向崔晔,大声道:“大哥很有能为,他拼命想要留在大理寺,他只是需要一个机会!”
崔晔顿了顿:“不是所有拼命的人都会得到机会,就如你所说……有很多都是白忙一场。”
阿弦窒息,然后她咬牙说道:“如果我能让拼尽全力的人得到一个机会,我愿意。”
这一次轮到崔晔无话。
两人对面而立,阿弦揉揉僵硬的手,想起在大理寺里陈基那惘然无助的神色。
原先离开贺兰敏之马车的时候,敏之说过,只要她答应跟着他,就会让陈基重回大理寺。
那会儿阿弦尚犹豫不决,但是这一刻,已经下定决心了。
迎面猛烈吹来的风忽然减弱,原来是崔晔转到了她的身前:“傻孩子。”
他喃喃道,“本是要保护你,你却满心要保护别人。”
马车拐进平康坊,一直送到家门口。阿弦跳下车,想了想,跑到车窗边上,踮着脚尖儿道:“阿叔。”
车帘一动,露出崔晔半面。
阿弦道:“你放心,我会照顾自己。”
崔晔的唇略动了动,最后只是缓缓一点头:“我知道。”
阿弦目送马车调头,正要开门,忽然有人气急败坏叫道:“十八弟!”
回头看时,竟是苏奇。气喘吁吁跑到跟前儿:“我找了你半天,你去哪里了?”
阿弦道:“你找我做什么?”
苏奇拉住她道:“你哥哥出事了。”
平康坊,碧玉院。
陈基被两个护院架住,头前一名艳妆老鸨儿骂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敢吃白食儿,还打坏东西,今日不赔足了就别想走!”
陈基喝的酩酊大醉,闻言反而醉呵呵地笑起来。
阿弦随着苏奇分开人群的时候,正看见护院举手要打,阿弦情急之下闪身到了跟前儿,手肘在那护院肋下轻轻一撞。
那人“哎吆”一声松手,阿弦趁机将陈基拉了过来,同苏奇一块儿将他架起。
老鸨见来了人,两眼滴溜溜一转,道:“又来了个当差的,你们既然都寒酸到这种地步,就安分些是了,又来装大爷又不给钱,难道是要仗官儿欺人不成?”
阿弦道:“欠你多少钱,给就是了。倒是你们动手打人,打坏了要怎么赔?”
老鸨略觉心虚,却仍数落道:“只因他又吃又喝还不给钱,才教训他,莫非是纸糊的么就这样容易打坏?酒桌的钱,打坏东西的钱,姑娘陪客的钱,算起来也就二三百罢了!我看你们实在寒酸,就要你二百钱,如何?”
苏奇道:“你这是明抢啊!”
老鸨儿道:“呸,我这还是少算了的呢。只是那一坛子用宫廷秘法酿造的葡萄酒,就足足八十钱,还要我细算别的么?”
阿弦跟苏奇对视一眼,两人都囊中羞涩。老鸨早看出来了,冷笑道:“拿不出来?那好,我也不打你们,只告官!”
阿弦正自苦恼,忽然身后一人上前,道:“二百钱么?我替他们出了。”
众人皆惊,阿弦也一愣,认出这是先前跟随崔晔的那仆人,只见他掏出一个钱袋子,把里头的钱倒出来:“这是二百多了,你收了去,不许再为难他们。”
阿弦张了张口,沉默低头。
老鸨儿眼睛厉害,看仆人打扮非俗,又往后看,依稀瞧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她便不忙收钱,上前拉住仆人笑道:“这是哪一位大人?怎么不进来少坐片刻?我们这里有才新酿造的宫中葡萄酒,还有……”
仆人喝道:“你失心疯了?撒手!”
老鸨儿正要厮缠,猛地一眼瞧见车牌上的那个字,一惊放手。
那仆人拍拍衣袖,自己去了。
阿弦跟苏奇扶着陈基出门之后,崔晔的车驾早不见了踪影。
苏奇道:“十八弟,方才那是谁?出手这样阔绰?你认识的人?”
阿弦摇头。
苏奇又道:“张大哥怎么醉成这样,是不是大理寺的事儿不济?你们且宽心。宋哥早说过了,大理寺那门槛儿高,选人又苛刻,就算进不了也不必在意,他会在府衙给你们安排个好差事的。”
阿弦勉强一笑。
这夜,陈基因醉酒,睡得很不安稳,半夜又爬起来大吐,十分遭罪。
阿弦看不得他受苦,下厨搜罗了些鸡蛋,笋干,胡椒等,好歹煮了一碗醒酒汤。
她是第一次做此物,手忙脚乱,事成后盛起来自己先尝了口,几乎立刻吐了。
只能安抚自己:“良药苦口利于病。”
估摸着毒不死陈基,于是端了去,拉起来硬给灌了两口。
多半是歪打正着,陈基吃了半碗后,整个人安顿了好些。
阿弦又去拧干湿帕子,给他擦了脸跟手,却不放心离了他,就守在屋内,过子时后才昏昏沉沉睡了。
次日早上,阿弦醒来后,却发现面前不见了陈基,她心中一惊,忙起身要去查看,谁知腿已经麻了,“啪”地摔在地上。
眼冒金星之际,听门口陈基道:“你在干什么!”他闪身进来,将阿弦扶了起来,“摔疼了没有?”
阿弦双腿酸麻难当,忍痛问:“大哥,你……你方才去了哪里?”
陈基道:“我本要去做点早饭,看到厨下好似遭过强盗,翻腾的很不像样,于是就出去买了些回来。”
阿弦的心终于放下,笑道:“原来是这样啊。”
陈基本担心她摔坏了,见她笑得喜欢,才也忍不住笑道:“也不怕疼了?”
阿弦本来担心陈基一蹶不振,没想到他恢复的极快,心中甚是宽慰。
陈基仿佛忘记了昨夜胡闹之事,阿弦也不愿主动跟他说起,两人极有默契地只字不提。
这日,阿弦借口逛街,出门后便往国公府而去。
她在门口报了姓名,那门人笑道:“主人早就交代,我们等了两天了。”
立刻把阿弦领了进去。
还没进厅内,远远地就看见门口的石阶上停着那只绿孔雀,拖着长尾,一动不动,乍一看好似雕像。
半晌才一伸脖子,慢腾腾地迈着步子去了。
阿弦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种翎羽华丽的珍禽,盯着看了半天,无意才发现厅内人影闪烁,她只当有客:“会不会打扰了,我待会儿再去如何?”
仆人道:“不必,里头是两位殿下,跟国公爷是很相熟的。”
阿弦听到“殿下”,抬头往内看去,这会儿距离厅门口只有几步之遥了,果然看到在座的,一位是沛王李贤,另一位,容貌清秀,气质柔弱,却束着金冠玉带。
那仆人悄悄道:“上座者,是当今太子殿下,旁边那位是沛王殿下,两位殿下都是极和气的,你只要不失礼就是了。”
正此刻,里头贺兰敏之一眼看见,便道:“小十八,进来。”他仍是斜倚在榻上,姿态口吻就如同召唤一个熟人。
阿弦低头迈步进入,沛王李贤自是相熟的,立刻站起来:“表哥说你会来,我还不信呢。”
太子李弘是头一次见阿弦,不免有些好奇地望着她。阿弦道:“参见太子殿下,沛王殿下,周国公殿下。”
李贤一怔,继而跟敏之一块儿大笑起来,只有李弘矜持地微笑。
李贤道:“哪里来的这许多殿下?我们都垫下,你却是在上的?”
这本是句临时的无心戏言,阿弦心里却有些恍惚,蓦地记起在桐县的那一夜,雪谷之中,英俊昏迷前也曾这样叫了自己一声。
此刻敏之道:“太子大概是从没见过小十八,今日正好一睹真容了。”
太子李弘笑道:“虽然未曾见过,名字已经如雷贯耳了。着实想不到,竟是这般年轻。”
敏之道:“不要小瞧他,虽看着如小猫儿一样,实则爪牙也锋利的很呢。”
李弘道:“怎么听表哥的话,像是在十八手上吃过亏一样?”
敏之罕见地讷言。
李贤把阿弦拉住,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了,道:“你来的正巧儿,我们方才说的事,也正跟你有关呢。”
他的双目烁烁,极为热情地看着阿弦,阿弦却觉难以承受,将目光错开:“哦?不知何事?”
李贤道:“还记得许昂么?是许敬宗的事。”
阿弦这才留心,正欲倾听,就听李弘咳嗽了声:“阿弟。”
李贤会意,却笑道:“哥哥不必忌惮什么,横竖这不是什么秘密,改日就传遍长安了。”
太子李弘见他如此,无奈也只一笑。
李贤才道:“方才我们才从宫里出来,正好碰见许敬宗,你可知道他进宫做什么?”
敏之笑道:“你要跟人家说,又何苦再卖关子。”
李贤果然道:“许敬宗是去恳求父皇下旨……让许昂回来呢。”
阿弦意外:“许大人这么快改变了主意?”
李贤道:“可不是么?大概是忽然又想起父子亲情了吧,只是他未免失望了,因为父皇跟母后都未曾答应,毕竟才流放出去,忽然又要召回来,当旨意如儿戏么?”
贺兰敏之呵呵冷笑。
几人又坐片刻,李弘便同李贤告辞去了。
敏之问道:“你打定主意了么?”
阿弦道:“周国公须答应我,这件事不要让我大哥知道。”
敏之道:“我明白,一定做得顺理成章,毫无纰漏,怎么样?”
阿弦道了多谢。
敏之笑道:“你为了那个小子,还是什么都肯干,你也不怕我留你在身边儿……要做些什么吗?”
阿弦道:“要做什么?”
敏之看着她波澜不惊的模样,啐了口:“见过崔玄暐,不免染了他那讨人厌的性子,以后少跟他碰面。”
阿弦假装没听见,敏之饶有兴趣地又问:“他都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说我的坏话来着?”
阿弦道:“阿叔不是嚼舌之人,这个周国公该知道。”
敏之一笑,又哼道:“哦……这可如何是好,他是个阳春白雪不嚼舌,你却偏得跟着我这种俗不可耐之人,是不是很觉委屈?”
阿弦道:“哪里,不过是各有所求罢了。”
敏之仿佛噎住。
两人厅内默然想对之时,厅外那只绿孔雀好奇地踱步过来,头颈一伸一缩,往内打量。
阿弦往家走的时候,又掏钱买了一包肉食,一瓶土窟春,左提右抱地加快脚步。
院门半掩,阿弦兴高采烈地叫道:“大哥。”
进门却见陈基正端坐桌边儿,桌上竟也摆着好几样的吃食,蒜肉,蒸魴,鲜鱼脍,椒盐鸭,都是平日里不常见的昂贵东西。
玄影正在旁边流口水。
阿弦瞪圆眼睛:“大哥,你怎么买了这许多好吃的?得多少钱?我……我也买了肉跟酒……”
陈基道:“我等你半天了,来坐。”
阿弦忙先去洗了手,才飞跑回来坐了,她来回赶路早就饿了,忙先夹了一块儿蒜泥拌肉:“好久没吃这个了。”
“我忘了买酒,幸亏你记得,”陈基举手给她倒了半碗酒,自己也倒了半碗,举起来道:“弦子,来。”
阿弦嘿嘿一笑,忙举起碗来。
两人一碰,阿弦喝了两口,嘶嘶道:“好烈,我不能多喝,不然就醉了。”
陈基却喝了半碗,又举手夹了一块儿雪白的鲂鱼肉:“这个还是温热的,先吃,冷了就腥了。”
阿弦忙吃了,入口滑嫩非常:“大哥也吃。”便给他回夹了一块儿,又夹了几片熟肉给玄影吃。
陈基打量眼前那块儿如玉的鱼肉,筷子要夹,却又停下:“你多吃些,我最爱看你吃东西了。当初在桐县,伯伯做了好吃的,你吃的那个样儿,简直旁若无人飞天遁地,伯伯常笑你让你收敛,我却觉着那样才自在呢。”
阿弦一愣,道:“我也觉着……你看着鲂鱼这么好,可惜太贵了以前我们买不起,不然伯伯一定可以做的更好吃。”
陈基探臂过来揉揉她的头:“吃吧。不要想太多。”举手又给她倒了半碗。
阿弦道:“大哥,我不能再喝了,真的会醉。”
陈基自顾自举起来,咕嘟咕嘟把一碗都喝光了。然后他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阿弦这会儿已经看出陈基的举止有些异样了,吓得停了筷子,嘴里还有未曾咽下的鱼肉:“怎么了大哥?”
陈基低下头,两只眼睛盯着桌上饭菜:“我知道你有那份能为,就算我不说,你迟早也会知道。”
阿弦觉着口中的东西有些发噎,可是这么贵……她不舍得吐出来,还想着先咽下去。
阿弦努力了一会儿:“大哥,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懂?”
陈基道:“从今天起,我不会再住在这里了,这座屋子留给你住。”
阿弦腾地站起来:“你说什么呢?出什么事了?”
陈基道:“我已经找到新的差事了。”
阿弦懵了:“就算、就算是找到新差事也不必搬出去啊?”
陈基欲言又止,阿弦对上他的双眼,忽然——
桀桀两声笑,一个苍老的背影道:“好,你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老夫,老夫定当给你安排一个满意的官职,三省,六部,大理寺,御史台……你要去哪里,统统不是问题。”
大概是土窟春上了头,阿弦往后跌去。
陈基忙将她扶住,阿弦挣了挣:“大哥,你做了什么?”
脑中嗡嗡作响,阿弦抬头叫道:“你跟许敬宗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