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而降(2 / 2)

虽然是在青天白日下,巍巍大明宫前,他的眼前却陡然出现鬼嫁女红衣飘飘的影子,前所未有的真实!

许敬宗后退一步,骇然道:“她、她又来了!”

阿弦顺着他目光看去,却见空落落不曾有什么异样。

许敬宗瞪着虚空,徒劳叫道:“你还想怎么样?虞氏已经给贺兰敏之带走,我并未杀她,我已经仁至义尽,你要找就找贺兰敏之去!”

阿弦皱眉看着许敬宗,他也转头看向阿弦,竟道:“你告诉她,不要让她再来缠着我了!让她走!”

阿弦欲言又止。

许敬宗仓皇后退,最后颤巍巍地缩进轿子里,声嘶力竭道:“起轿,快!快离开这里!”

目送队伍远去,阿弦觉着有些不可思议。

当鬼魂真的环肆左右,满是仇恨痛苦之时,当事之人反并不知道。

而如今鬼魂明明已经消散于天地之间,当事人却忽地恐惧起来。

所谓“疑心生暗鬼”,但这恰恰也是最可怕的,不必再有什么“怪力乱神”的外因纠缠,当事之人自个儿残坏的“心”,就是他的死敌。

阿弦无奈地笑了笑。

得得得……缓慢的马蹄声响起。

阿弦正垂首等候敏之,闻声抬头看去,却见前方数匹马而来,其中一个衣袂飘飘,发髻慵懒地斜散,竟是个娇美婀娜的少女。

这一行人说说笑笑,靠近丹凤门,其中一个白面斯文的青年扫一眼旁侧,忽然道:“阿月,你看那个小子,正是你哥哥最近收的跟班儿。”

那美貌少女转头娇俏地打量,忽地笑道:“生得真是不错,倒果然是哥哥的品味。”

白面青年道:“这孩子看来年纪不大,阿月,你该问问你哥哥,他是不是转了性子,开始喜欢这种漂亮的孩子了。”

就在两人说笑之时,阿弦看着这青年,眼前却忽地闪现一幕。

“许公如何不明白?连一向坚若磐石的崔晔,那夜都同周国公一道,他的用意如何,岂不是昭然欲揭了么?”

许敬宗道:“崔晔跟贺兰敏之一道?梁侯只怕言过其实了。”

青年笑道:“许公尚且还在梦中呢,崔晔自在羁縻州受伤回来,性情好似有所改变,谁知道这块磐石还会不会像是先前那样坚不可摧呢。”

许敬宗道:“梁侯是何意思?”

青年道:“我的意思,劝许公不如趁着一切尚未翻天,以退为进,急流勇退罢了。”

许敬宗十分吃惊:“你想让我退出,让我辞官?不!我不会辞官!”

青年道:“难道许公还以为自己能如李义府般只手遮天良久?先前贵府之中,长公子因何被流放岭外,许公虽不说,难道还能瞒得过天后的耳目去?天后已经心生不悦,只是她念在您当年的功劳份上,不肯计较而已,若这种事更多两件儿,许公觉着天后还会不会站在您这边儿,亦或者……丢卒保车?”

许敬宗胡须颤动,眼神犹疑。

青年道:“李义府就是不懂得急流勇退的意思,所以斗来斗去,终于把自个儿给流放在外,弄得身败名裂……这还是陛下跟天后格外开恩,不然,满门抄斩都是轻的!至于许公……许公诚然为皇后立下过汗马功劳,但如今已不是许公的时代了……李义府的例子且在眼前,许公且好生想想。”

阿弦回过神来的时候,梁侯武三思已经陪着魏国夫人进了丹凤门。

两人都不曾下马,悠闲自在地骑马直入,沿着御道往含元殿方向而去。

随风而来的是武三思的声音,道:“皇上这样宠爱阿月,只怕很快就要封你为贵妃了。”

魏国夫人道:“你瞎说,皇上虽然肯,可兴许有人不肯。”

武三思道:“什么人这样大胆?”

魏国夫人道:“你还问我,我问谁去?”

武三思笑道:“原来如此……不过,只要你……我有办法……”

他的声音忽然降的十分之低,最后只听见魏国夫人一声娇笑,不知究竟。

一个时辰后,贺兰敏之的身影方出现在含元殿前的御道之中。

敏之的脸色却有些阴沉,他一言不发地出了丹凤门,翻身上马。

马鞭当空扬起,一声响亮,马儿吃痛,长嘶一声,往前疾驰。

阿弦见情形不对,忙也翻身上马,她的马术极为普通,哪里追的上敏之,才转出宫道,就见前方那影子如离弦之箭,黑金大袖一扬,就消失路口了。

贺兰敏之骑马冲出宫道。

前方就是朱雀大街,街上依旧行人如织,敏之却丝毫不停,幸而他走的是中间车马行走的路,饶是如此,因速度太快,让许多车辆避让不及,慌张之际,顿时碰了好几辆。

这些人并没看清是敏之作乱,一个个胡乱叫骂:“哪里来的混账这样不长眼?是赶着去投胎么?”

又有的道:“看跌下来摔不死你这王八!”

敏之正在放纵狂性横冲直撞,忽然听见这两句,眼神一变,猛地勒住马缰绳,打马回转。

对面正是阿弦匆匆忙忙赶上,见敏之去而复返,本正松了口气,不料他居然冲到那停在路边的马车旁,不由分说举鞭子乱挥下去。

顿时之间,原先放声辱骂的那几人已经受伤,惨叫连连。

阿弦心急如焚,高叫道:“周国公!”

不顾一切地也打马奔到跟前,翻身下马上前拦住:“快住手!”

敏之已经红了眼,几乎都没听见阿弦在叫他,鞭子乱挥之中,竟向着阿弦身上招呼过来。

阿弦要躲开本也容易,但她一闪开的话,身后那两人势必遭殃。

当下一咬牙,阿弦抬手,想要将鞭子握住。

这一招儿对付普通人自然使得,可敏之本也非泛泛之辈,又是带怒出手,鞭子挥起来霍霍有声,之前被他打到的那几个人无一例外都已经倒地。

除非是内功深厚或者会使巧劲儿的高手才能“艺高人胆大”,用这种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接住鞭子,但阿弦两者都不是,只能硬碰硬罢了。

就在危急时候,阿弦忽地大叫:“杨小姐!”

敏之正恶狠狠地将落鞭,闻声手腕一抖。

那鞭子灵蛇似的腾跃而起,堪堪避开了阿弦身侧,鞭稍重重地砸在地上,青石板路上竟被甩出了一道淡白痕迹!

阿弦咽了口唾沫,暗念了声“侥幸”。

敏之定睛,等看清是阿弦之时,浓眉紧锁。

敏之道:“是你刚才喊杨……”戛然而止,敏之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骗我。”

阿弦看着他森森的目光,转头四顾。

这会儿街边上远远地站着好些围观的人,因见敏之暴戾之举,都唯恐波及,见阿弦硬是拦下,一个个不约而同发出惊叹之声。

阿弦道:“我没骗你。”

敏之心头一动,随着她目光看去,越过人丛,却看见百步之外,路边上正停着一辆马车,以他的眼力当然看出那车是谁家所有。

但就在被他目光扫过之后,马车缓缓后退。

就在众目睽睽下,马车掉了个头,往来路上去了。

敏之怔怔看着这一幕,将手中带血的鞭子一扔,重新翻身上马。

这会儿早有人认出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周国公贺兰敏之,原先那些叫嚷的人都后悔不迭,怎么会知道偏遇上这位煞星?如今得了一条命已经是白赚了的,忍痛捱屈默然四散。

两侧百姓们窃窃地指点,却敢怒不敢言。

阿弦听着伤者痛呼,看着地上斑斑血迹,犹豫了会儿,正要捡起那带血的鞭子,便听有个沉稳的声音问道:“是什么人闹事?”

人群自动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不知是谁欢呼了声:“太好了,禁军来了!”

阿弦抬头看时,却见一队人马威风凛凛地走了出来,这一小队大概有七八人,一个个身着铠甲,武器鲜明,看着训练有素。

阿弦正是个俯身捡起鞭子的姿势,这样抬头的角度有些诡异,所以当她看清楚来者是谁的时候,整个人脑中空了一片。

来的这一队,正是卫戍京师的禁军,隶属于金吾卫中的南衙十二卫,领头的一位,相貌堂堂,加上身着铠甲,更显得英武挺拔,俊朗非凡。

虽然比先前的气质有所变化,但那眉眼却是阿弦最熟悉不过的……

阿弦呆呆道:“大哥?”

真想不到,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跟“离家出走”的陈基再次相遇。

当陈基看见阿弦的时候,目光里先是掠过一丝讶异,然后却又归于平静,平静的仿佛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桐县的万般,亲如手足的阿弦,而只是一个陌生过路之人。

“是何人街头闹事伤人?”陈基喝问。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阿弦却张不开口。

还是围观百姓们热心,有人高声叫道:“是当今周国公贺兰敏之!”

陈基皱眉,盯了阿弦片刻,吩咐身边儿士兵:“询问这些人的口供……方才是谁供认,也找出来带走。”

底下那些禁军们领命,而原本在人群中提供线索的那人听见,吓得低了头悄悄地逃了,其他众人也怕惹祸上身,热闹也不敢看,纷纷散了。

陈基则低低对阿弦道:“你跟我来,我有话亲自问你。”

阿弦拎着那条“凶器”,呆呆站在原地,挪不动脚步。陈基握住她的手腕,硬是将她拖着走开数步,离开了人群。

至行人少处,陈基才松开阿弦,俯身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这种关切的语气,跟方才那个公事公办的口吻判若两人。

阿弦愣愣地看他:“你……”

陈基道:“真的是周国公伤人?怎么是你在善后?以后若遇到此种情形,且记得不要傻傻地留在现场等人去捉!知道吗?”

阿弦听着他熟悉关怀的声音,不觉一阵鼻酸:“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陈基一怔:“傻子,我是在教你避祸,为了你好,你怎么不懂?周国公虽然势大,但有时候官府不得不做做表面文章以消民愤,如果真有闹得无法开脱的时候,你留在现场,岂不是就成了替罪羊了?明白了么?”

阿弦无法抗拒他满是关怀的眼神,点点头:“明白了。”

陈基松了口气:“行了,这件事我替你摆平,你先去吧……”

阿弦不动:就好像在桐县当公差的时候,遇上难办的事儿,陈基也会是这样的口吻——“这个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阿弦的眼圈跟鼻子都红了。

陈基眨了眨眼,忽地又问:“周国公……待你可好么?”

阿弦不答。陈基喃喃道:“我本来以为你会跟着崔大人,没想到……罢了,横竖你机灵些,既来之,则安之。”

说到这里,那几个禁军在叫陈基,陈基忙对阿弦道:“记得我的话,好好地……照料自己,听见了么?”

阿弦还没开口,陈基在她肩头一拍,转身去了。

阿弦站在街角,怔怔地看着陈基回到现场,他很有气势而肃然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众人频频点头,十分信服似的,然后陈基带人离去。

阿弦回到周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门上一打听,原来一刻钟前贺兰敏之才进门。

尚未进厅,就听见里头传出奇怪的声响,似有人在痛苦的呻吟。

阿弦想起在路上被敏之痛鞭的那些无辜之人,只当他又将怒气转到府中,当即叫道:“殿下!”

皱眉奔入厅中,才要喝止敏之的暴行,目光转动,却忽地看见十分奇怪的一幕。

敏之按着一个丫头,衣衫凌乱,正在做那种苟且之事。

阿弦正心中愠怒,不期然看见的是这样一幕,顿时觉着自己的双眼像是被什么弄瞎了。

偏偏贺兰敏之道:“叫我做什么?”

他问了一句,又按住那丫头,开始有条不紊地动作。

阿弦几乎无法相信,唇动了动,忙转身又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厅内又传出那丫头“惨叫”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似的。

阿弦听不下去,正要先离开,廊下云绫走来,悄悄地对她招了招手。

阿弦只得走了过去:“姐姐叫我何事?”

云绫握住她的手,将她拉着走过廊下,来到廊亭之中方止步。

“你们方才出去,碰见什么了?”云绫问。

“没碰见什……”阿弦才要回答,略略停住,“之前从宫中出来,周国公脸色就不大好,在街头还打伤了人,后来……”

云绫问道:“你不必顾虑,只管说明,是遇见什么人了?”

阿弦道:“像是司卫少卿杨大人府上的。”

云绫微微一笑,似意料之中:“是杨小姐么?唉,我就知道一定跟她有关。”

阿弦不解。

云绫出了会儿神,对她笑笑:“你大概不知道主人跟杨家的关系?”

说罢弘农杨氏跟贺兰家的瓜葛,云绫道:“至于这位小姐,原本小的时候,我们主人是最疼她的,常常带着她一块儿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忽然生分起来,但主人虽不说,我也知道他心里是有些放不下。”

阿弦想起之前在杨府的情形,迟疑道:“姐姐的意思是……是贺兰公子喜欢这位小姐么?”

云绫低声笑道:“之前主人不是已经领你去过一次了么?我就猜迟早都瞒不过你的。不错,主人的确是很喜欢杨尚小姐,只可惜……”

阿弦问道:“可惜什么?”

云绫叹道:“今日主人进宫是为了何事,你虽不知道,主人也没说,我却猜了个大概。”

举手遮在嘴角儿,云绫悄悄在阿弦耳畔道:“我听说,近来圣上圣后在给太子殿下择选太子妃……而杨小姐就是他们看中之人。”

阿弦诧异:“原来杨小姐就是准太子妃?”

云绫点头,有些惆怅之色,幽幽地说:“所以你该知道,为什么主人竟如此盛怒……几乎失控了。”

正说到这里,前方一阵叫嚷,云绫生恐有事,忙起身。

且说阿弦无意中知道了敏之居然还有这种“心事”,又念及方才厅内那场突如其来,仍想赶紧先出府罢了,她特意绕了翼廊,打算从侧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