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2 / 2)

阿弦默默地将这个名字记在心底。

将正午的时候,武后来过太极宫,在太平榻前陪了片刻,又询问御医她的情形之类。

此时阿弦三人便等在外间,武后出来之后又嘉许了两句,也并未多话,径自去了。

阿弦便对崔晔道:“阿叔,有你在,就算是有什么东西……也是不敢靠近过来的,不如我先出宫去吧?”

崔晔道:“我总不能一直都守在这里,还是得你找出是什么,然后对症下药。”

阿弦道:“这半日没什么,应该是真没有了。”

看着崔晔肃然神色,忽然想到一件事——有他在的地方,鬼神多会退避三舍,这会儿他一直在太极殿内,哪里还会有不长眼的鬼怪自己跑出来?

崔晔道:“你若觉着可以走了,便自己去跟皇后说。”

阿弦无声。

袁恕己在旁笑道:“小弦子,别跟他说话,他的话比那点心还噎人呢。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阿弦只得重回到桌边儿,袁恕己便问道:“那个卢先生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无法医治的?你跟他都是那副模样。”

崔晔原本离得不远,袁恕己的声音虽已经压低,却怎会瞒得过他的耳目。只是他虽然听得明白,却并不露声色,连目光都未曾转一转。

阿弦道:“我原本以为是可以医治的,所以拼命想带卢先生去医馆,谁知……今天跟他撞见,我才知道……”

就在阿弦看见卢照邻醉酒、她扶着他责骂的时候,她忽然看见了令她顿生悚然、最不想见的一幕情形。

卢照邻抱着头,似在忍痛。

他蜷缩着双腿,浑身不停地发抖。虽然竭力隐忍,仍听见模糊断续的低吟。

门打开,有道影子靠前:“别怕。”

那来者低低一句,回手取了一枚银针,在他的背上,肩颈,双腿关节等处连刺了数下。

卢照邻这才慢慢地停下寒战,他抬起头来,憔悴的脸上挂着极大的汗滴,那是因为常人难以容忍的疼痛所致:“多谢师父,向来费心了。”

被叫做“师父”的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赫然正是孙思邈!

只听孙思邈道:“上次你入狱之时,正是严冬,被那狱中的寒祟之气冲了,邪风入骨,又未曾及时来找我,才郁结起来,难以纾解。不过,升之你也不要过于忧虑,我会再想法子。”

卢照邻苦笑:“这也是时也命也,我知道这病躯只怕难以回春,所以想要在一切无法收拾前离开长安……蒙师父一向照料,我已不知如何报答了。”

孙思邈道:“不必这样说。你我师徒一场,也是缘分……在我说不成之前,你且记得千万不要放弃。”

阿弦本来想,孙思邈的医术出神入化,若得他相看,卢照邻必然无恙。

可两人竟是“师徒”相称,而孙思邈已经给卢照邻看过,且并无良策,老神仙劝卢照邻的时候面上那前所未有的肃然之色,正代表着这病情难以应对到何种地步,甚至让向来挥洒自如的孙思邈,都束手无策。

阿弦道:“若连老神仙都没有法子,这世间再无第二人能够相助卢先生了。”

袁恕己目瞪口呆,他虽然不好吟诗作赋,但卢照邻诗才大雅,连他也是一个“如雷贯耳”,此刻听了内情,想到那样惊才绝世之人,心中不觉也唏嘘起来。

阿弦说罢,回头看时,却见崔晔不知何时已缓缓落座,脸色有些异样,阿弦本又想起那日在许府门口所见的烟年的异状,但是这是在宫中,崔晔又如此,仿佛不适合提此事,她思虑片刻,便仍缄默。

不觉黄昏来临,太平安睡整日,醒来后精神甚好,尤其是见崔晔在旁,格外喜欢。

即刻命御厨传饭,就让崔晔,袁恕己跟阿弦一块儿在殿内共用。

不多时,御膳房将餐饭奉上,太平打量了片刻,道:“怎么没有鲜鱼脍?”

宫女道:“因公主身子不适,所以不敢先呈那些寒凉之物。”

太平哼了声:“我不爱吃,崔师傅跟袁少卿他们也能吃啊。”又扭头问阿弦:“十八,你吃过没有?”

阿弦道:“吃过。”

太平道:“那你定是没吃过宫内的鲜鱼脍,其薄如纸,崔师傅也是夸奖的,外头的断然不能比。”

阿弦不答,她当然也吃过片的薄如纸的鲜鱼脍,那应该也是天下无双的……但是此刻,却只淡淡一笑而已。

太平又道:“这个乌雌鸡羹跟炙羊肉也不错,崔师傅最喜欢乌米饭……两位爱吃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就随意用好了。”

太平极少跟这许多人一块儿同桌吃饭,故而兴致极好,话也比平日更多好些。

阿弦却比平日更少言寡语,只是低头吃饭。

一时吃罢晚饭,太平毫无睡意,环顾周围,崔晔是个师长,不便缠着说话,袁恕己是个武官出身,不愿跟他多言。

太平瞟向阿弦,蓦地想起一事:“十八,阿黑呢?”

阿弦顿了顿,才反应她说的是玄影:“在家里。”

太平道:“你怎么不带他来?”

阿弦道:“之前伤着了,一直都留在家里休养,还没许出门。”

太平紧张起来:“是怎么伤着的?是不是因为……”她的脸上流露悚惧焦急之色,有些说不下去。

阿弦道:“是被人误伤了的,现如今已经快好了。改日就领他出来走走。”

太平略松了口气:“没有大碍就好了,不然我……”

两人说话之时,袁恕己靠在柱子上站着,崔晔在另一侧窗户边,眼睛望着外头,恍若未闻。

袁恕己插嘴道:“殿下,说起来你是怎么见到玄影,又是如何给他项圈上留字的?”

太平道:“说来也巧,那天我昏昏沉沉地,被贼人带着,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嘴巴被堵着,手脚也被捆着……忽然耳畔听到一阵狗叫……”

随着太平说来,阿弦眼前也看见,太平缩在一处黑暗无光的所在,嘴里发出低低地啜泣声,正在无助之时,忽然底下有一物钻了进来。

一个黑溜溜毛茸茸地头,正是玄影。

太平一见,瞪大双眼,要叫却叫不出声,只是微微蹬了蹬腿。

玄影歪头看着她,太平望着它安静的眼睛,也慢慢平静下来,她艰难地挪动身子,高抬双手。玄影仿佛有些畏惧,正要后退,太平惊慌失措地摇头。

玄影迟疑着止步,太平趁机抓住它的项圈,她摸着那坚硬冰凉的项圈,望着上头“大理寺犬”四个字,想了想,又竭力低下头,从耳朵上将一个耳珰摘了下来。

用耳珰的尖锐一头,太平颤抖着手,用尽全力刻下“救我”两个字。

生怕玄影被人发现,太平勉强刻完之后,便放开玄影,一边抬头示意它离开,玄影倒退两步,终于还是转身跑了出去。

但就再它跑出去之后,太平听见外头有人喝道:“这里怎么会有条狗!”

然后就是玄影“呜”地一声,太平听出是狗儿受伤哀鸣的声响,加上方才刻字已经用尽浑身之力,太平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这会儿众人听罢,面面相觑。

袁恕己叹道:“原来果然还是玄影先找到殿下。只可惜当时我并没留意玄影的异样。”

其实玄影虽然嗅到了太平藏身之地,但当时玄影只是路过,却并非是灵性要找太平。被太平刻字,也是误打误撞。

毕竟在玄影的心目中,只有阿弦是自己的主人,除了阿弦,崔晔跟袁恕己应该也有一席之地,但是太平却有些正好相反……毕竟当初它被贺兰敏之强行带走后,又被太平用黄金项圈锁住,困的它无法离开,脖子都磨破了,因此玄影对于太平其实是有点“阴影”的。

因此也并没有像是当初在桐县雪谷之困救阿弦一样去传信救她。

太平说完,便对阿弦道:“阿黑救了我的命,十八,你肯不肯把它让给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好么?”

阿弦摇了摇头。太平道:“你这穷小子,怎么这样固执?只要你说一声,我让父皇赐你大宅子,给你升官,怎么样?”

阿弦不理。

袁恕己笑道:“小弦子才不是卖狗求荣的人呢。”

“卖狗求荣?”太平喃喃,继而大笑起来。

阿弦听了,也不由忍俊不住。

武后派人来询问过一次,这边自回万事皆妥。

渐渐地入夜,太平说了半晌话,也有些劳累,便自去睡。

阿弦起初还能撑着,随着夜深,困意上涌,袁恕己悄声道:“这里有我跟崔晔,你偷懒睡会儿,没人知道。”

阿弦不应,袁恕己索性挪到她身旁:“不然你靠在我身上,打个盹儿吧。”

实在是困倦无法,阿弦便将头一歪,靠在袁恕己肩上,这正如瞌睡中被塞了个枕头,居然一转眼的功夫就呼呼入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弦只觉身上一阵阵地发凉。她起初还当自己是没有盖被子的缘故,只是稍微地缩了缩身子而已,然后很快,那股冷意骤然加重,以至于阿弦无法再沉睡下去!

她猛地睁开双眼,望见眼前近在咫尺地立着一道影子。

阿弦几乎本能地窒息。

那“影子”立在跟前,头发散乱,脸色斑驳,做青黑色,身着长衫白衣,血渍纠结。

两只鬼眼直直地望着阿弦。

因听崔晔说起过昨夜情形,阿弦原本以为是“钱掌柜”因心有不甘,才来恐吓太平云云,此时一见这鬼的样子超出预计地可怖,几乎不敢细看。

袁恕己就在阿弦身旁,虽然看见她呵出的气息几乎凝结成寒霜,却偏无法看见眼前的那只鬼,只问道:“小弦子,你、你是不是看见了那种……”

阿弦无法回答,因为冷极,嘴唇已经变作紫黑色,甚至连眼睫上都缀了淡霜。

袁恕己见她死死地盯着前方,心中恐惧,却并不是因为那未知的鬼怪,他张手将她抱住,回头瞪着虚空:“有什么本事冲我来!”

那鬼却连看也不看,只是盯着阿弦。然后它锐叫一声,忽然变了!

阿弦的眼睛几乎都给冻住了,想闭都闭不上,眼睁睁地看着面前发生的种种,很快地几乎连魂魄都要冻僵了。

袁恕己察觉怀中的身体越来越僵硬,情知不妙:“小弦子,你撑着点,崔晔,崔晔!”举手将阿弦抱住,却不知往哪处求救。

这会儿殿内的宫人都被惊动了,浑然不知发生何事,只看见袁恕己抱着阿弦,而后者睁大双眸,脸色白里泛青。

那鬼越发靠近了阿弦,几乎跟她脸贴着脸,桀桀笑道:“看清楚了么?这就是……那妖妇对我所做的……”

一股森寒凉意钻入阿弦的耳中,如蛇似的体内游走。

阿弦再也撑不住了,竭力叫道:“阿叔!”

这声音十分低微,阿弦颤抖着,复哑声拼命叫道:“阿叔,阿叔,阿叔!”

那鬼狞笑着贴近阿弦的额头,双眼对上阿弦的双眼。

袁恕己死死抱紧,阿弦却想要挣扎,正在这万般无奈之时,崔晔的身影从内殿掠了出来。

千钧一发的瞬间,他举手将阿弦肩头一握,张手将她拥入怀中。

与此同时,“啊”地一声惨叫,于冥冥中响起。

太极殿内众人当然看不见那只鬼,只是觉着殿中好似比平日要冷许多,几乎让人牙关打颤。

但随着那鬼魂飞魄散,殿中亦有一股冷风绕浮而过,扑面似起了一阵略带酒气跟腥气交加的湿冷之风,然后消散一空。

殿内的冷意也随之陡然减退!

在场之人却都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崔晔静静对众人吩咐:“都退下吧,做了噩梦而已。”

众宫女太监退下之后,崔晔慢慢放开阿弦,问道:“你方才看见什么了?”

袁恕己在后盯着他道:“我倒也想问,你方才去哪里了?”

崔晔道:“我在内陪着公主。”

袁恕己道:“你明知道小弦子能看见那些东西,你却在里头陪着公主?”

崔晔道:“我叫阿弦来是为了什么,我们都清楚。若我在身旁,阿弦就什么也看不见。”

这话当然是无懈可击。

阿弦缓缓抬头——她先前也曾忧虑过此事,只是……没想到不必她开口,崔晔早也想到,且早自主而为。

但是袁恕己却倒吸一口冷气:“所以你是故意离开小弦子,好让她看见那些东西。”

崔晔并不否认:“是。”

袁恕己满面寒霜:“我先前以为我做事已经颇为狠绝了,不料,不动声色的人狠起来才是真够狠。”

“别说啦。”忽然阿弦道:“这不是钱掌柜。”

袁恕己跟崔晔一同看向她,袁恕己问道:“小弦子,你说什么?”

阿弦道:“方才那个鬼,不是钱掌柜。”

崔晔道:“那么是谁?”

阿弦举手捂住耳朵,喃喃道:“不知道。但是,但是……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她挡住了袁恕己询问的声音,却挡不住那一阵阵尖利刺耳的猫叫声,伴随着凄厉的笑,可怖的惨叫。

那女子厉声叫道:“阿武妖猾,乃至于此!”

她的双手双足都被斩断,身体被放进酒瓮之中,只露出一个头颅在外,白多黑少的双眼盯着阿弦,笑道:“你看见了吗?她对我们所做的!”

袁恕己在听见“阿武妖猾”之时,心头凛然,想也不想便捂住阿弦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