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氏并未盛装打扮,反而一身素服简装,就仿佛才慵懒睡醒一样,此时跟着高宗一块儿前来,意味自然非凡。
武后放开太平,起身迎驾。袁恕己崔玄暐等人也在侧相迎。
高宗见他们都在,笑道:“皇后免礼,崔天官袁爱卿也不必多礼,今日劳烦你们了。”
崔晔跟袁恕己道:“不敢。”
高宗又上前细看太平,见她双眼发红,神色惊惶,不由道:“原先朕听说还好好地,怎么忽然又闹腾起来了?”
武后道:“其实并不跟别的相干,只是孩子受了点惊吓,所以有些疑神疑鬼的。太平自己方才也说了。”
太平点了点头,高宗在榻边坐了,搂住太平肩膀,叹道:“若真如此,倒也好办,多吃两剂安神补气的药就好了,横竖别让朕的太平有事。”
高宗说着,又看向崔晔道:“太平年纪还小,又是个女孩子,故而朕跟皇后都格外疼惜她,不愿她出丁点儿纰漏,不然,断不会指使大臣进宫做这种事的。”
崔晔道:“陛下不必如此,能为陛下跟公主效劳,也是臣等的荣幸。”
高宗笑道:“不管如何,朕替皇后跟太平都谢过两位爱卿了。”
两个自都称呼不敢。
此时魏国夫人从旁道:“早听说袁少卿为人可靠办事老成,今日一见,果然是个英武之才。”
袁恕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魏国夫人,见她容貌娇丽,言语张扬,倒是跟贺兰敏之有些相似,又想到听说的那些高宗跟贺兰氏之间的关系……如今看这般情形,倒是十有八九是真。
因魏国夫人身份微妙,袁恕己只低头道:“多谢夫人夸赞。愧不敢当。”
魏国夫人却对高宗道:“皇上,你自己也说了,人家是堂堂朝臣,居然来给你看门守院似的,这也是他们忠心才如此,你可不能口头说一声谢就算了,很该好生嘉奖。”
高宗笑道:“说的是,朕记下了。”
武后在旁,淡淡地又扫了一眼魏国夫人,贺兰氏却只当未觉,笑容里却透出几分得意。
此时高宗瞥向阿弦,迟疑问道:“这位又是?”
武后便含笑道:“陛下,他就是‘十八子’。”
高宗本满眼疑惑,听了这句,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他竟是转作惊喜之色,笑道:“朕可是闻名良久,今日才得见面了。”
阿弦在高宗相问的时候已经提起了心,又听那句“原来是你”,顿时间竟有些魂魄荡漾,正不知如何,幸而听高宗说了最后一句。
高宗点头叹道:“当初你才来长安,明德门前打了李洋,说明德门乃是天子脸面,不可为天子脸上抹黑的时候,朕就已经印象深刻,后来又闹出那许多事来……只不过,真是没想到,居然只是个这样年幼的少年而已。”
武后笑道:“可不正是英雄出少年么?也是陛下的仁德,这天底下的英杰灵秀才齐聚长安。”
高宗点头,饶有兴趣地问阿弦道:“你多大了?”
阿弦深吸一口气:“回陛下,十……十六了。”
高宗“哦”了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看不出来,我还当只有十三四岁呢。皇后你觉着呢?”
武后笑道:“这孩子是个孤儿,打小儿吃了些苦,所以不像是寻常人家吃穿不愁的孩子们长的那样壮实高大。”
高宗叹道:“原来是这样,却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对了,你抬起头来让朕仔细看看。”
阿弦听着高宗跟武后的对话,脑中早嗡嗡作响,仿佛是澎湃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冲了过来,不毁天灭地誓不罢休一样。
阿弦自觉身在浪中,几乎有些站不住脚,正在随波起伏,旁边袁恕己靠近过来,在她手臂上悄悄地扶了一把。
如有了片刻凭仗,阿弦这才站稳。
李治见她不答也不动,不由道:“你怎么了?”
袁恕己便代替答道:“陛下恕罪,她毕竟年纪小,身体向来有弱,熬了一天一夜,有些乏累,御前失态,还请殿下恕罪。”
高宗方笑道:“我怎会责怪他什么?你抬起头来我看一看。”
袁恕己正满怀担忧,阿弦慢慢地抬起头来。
在她面前的高宗,浓眉长髯,仪表堂堂,却并没什么身为帝王的那股迫人的威仪,正好相反,满面却是慈和之色。
忽然旁边太平道:“父皇,你怎么啦?”
高宗回头笑道:“啊,没什么,朕就是好奇将半边长安都搅乱的人,生得什么模样而已。”
太平道:“他并不是生得三头六臂跟哪吒一样,父皇是不是很失望?”
高宗哈哈大笑,又将太平搂入怀中,道:“知道开玩笑,那必然是无碍了。”
魏国夫人在旁看了阿弦半晌,笑道:“你不是跟在我哥哥身边儿么,怎么跑进宫里做什么?”
阿弦道:“是宫内传召。”
魏国夫人别有意味般道:“那你可要留心了,周国公最讨厌三心二意的人,他今日使唤你你却不在,惹怒了他,一定会罚你。”
武后道:“贺兰,难道他在敏之身旁侍奉,竟比奉召入宫看护太平更要紧么?”
魏国夫人道:“我当然觉着是看护公主要紧,只是怕哥哥那个坏脾气,会迁怒给他呢。”
武后道:“敏之性子虽冲动了些,但不是不明事理的,既然此间已经平安无事,不如让崔卿把十八子送过去,在周国公面前也好有个交代。”
崔晔拱手应承。
魏国夫人道:“这不过是我胡思乱想罢了,哥哥未必会这样小气……只是我想不通,宫里多少内侍都用不完,何必巴巴地从外头又找一个进来。再者说原先不是还说太极殿里有细作弄鬼,把那些人都绑起来审讯拷打了么,这会儿难道就不怕这也不是个好的?”
武后只淡淡道:“我相信周国公的眼光。”
魏国夫人才又要说,高宗拦住她,道:“敏之的眼光于京都也是独一无二,若这孩子有个什么,敏之断不会容他留在身旁。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说着又看向武后:“不过皇后,我的确有些不解,怎地还要把敏之的小厮也叫进宫里来?他又有何用处?”
武后还未作答,崔晔道:“回陛下,此事是臣的主意。”
高宗问道:“哦?不知这是何故?”
崔晔道:“阿弦年纪虽小,昔日在豳州的时候,也是县衙捕快,袁少卿去豳州任职,便慧眼独具地收了他在身旁,因此袁少卿所破奇案,也跟阿弦脱不了干系,故而这次听说要召袁少卿进宫,不由就想到阿弦,双剑合璧,岂非无敌?”
高宗大笑:“不愧是崔天官,想的周到,说的明白。”
武后在旁也微微一笑。
说了这许久,天色已明。当即二圣便许三人出宫,武后留下来照看太平,高宗同魏国夫人自回麟德殿。
出麟德殿往外,魏国夫人道:“这个叫十八子的,名字怪,人也怪。”
高宗李治道:“这是什么意思?”
魏国夫人笑道:“名字就罢了,至于这个人,我怎么冷眼瞧着,有些像是……”
李治问道:“像是谁,怎么不说了?”
魏国夫人道:“像是皇上啊。”
李治笑道:“你又在在信口胡说了。”
魏国夫人也并不纠缠此事:“你就当我瞎说好了,但是这一次明明是皇后惹的祸,还几乎把太平害死,那句‘废皇后,得太平’才传入我的耳中,我就慌了,若换了我,一定会立即自请陛下废黜皇后之位也要保住太平性命,她倒好,像是没事人一样,如今才懂得着急了么?”
高宗笑道:“罢了,不必再提。都已经过去了。”
贺兰氏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您难道打算忍她一辈子?”
高宗道:“不然又能怎么样?”上次终于不想再忍,叫上官仪起草废后诏书,谁知最后……上官仪落得如此下场,高宗也知道跟那件事脱不了干系。
贺兰氏却道:“您是皇上,当然是您说了算的。”
高宗叹了口气:“唉,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贺兰氏撒开他的手:“说来说去,您不过是不想废她而已!”
高宗道:“好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咱们回去吧……”
贺兰氏皱着眉:“皇上自己回去吧。”
高宗忙道:“你去哪里?”
魏国夫人却转身往外,边走边道:“皇上既然这么怕她,我在这里呆着也没意思,我出宫去了。”
高宗又叫数声,贺兰氏置若罔闻,高宗怏怏地叹了声,自己扶着宦官回宫去了。
且说贺兰氏怀着怨愤,匆匆地出丹凤门,正要往周国公府去,却见前方路上有三人伫立。
魏国夫人略一看:“怎么他们在这里?”
距离皇宫不远处的三人,赫然正是崔晔,袁恕己跟阿弦。
贺兰氏打量中,马车滚滚往前,正经过此处,贺兰氏道:“停车。”
车夫忙勒住马儿,贺兰氏掀起车帘,笑微微往外道:“十八子,你不是要回周国公府么?要不要上车,我也正要去那里。”
阿弦道:“多谢夫人美意,承受不起。”
贺兰氏笑道:“这有什么。”复看袁恕己跟崔玄暐两人,“少卿跟天官若不嫌弃,也一并同车就是了。”
两人哪里肯,忙都谢辞。贺兰氏道:“好吧,那我就先去一步了。”向着三人仍是一笑,放下帘子。
袁恕己目送那马车离去,不由道:“陛下可真是混不吝,老少咸宜啊……”
崔晔咳嗽了声:“少卿,不可乱说话。”
袁恕己蓦地醒悟一件事,忐忑看向阿弦,陪笑道:“小弦子,昨晚你必然没睡好,我送你回去先睡一觉可好?”
阿弦倒是并没在意袁恕己的话,她昨夜果然没睡好,且又受那极大惊恐,最后又是二圣的无心一击,这会儿可谓身心俱疲,神魂憔悴。
阿弦双眼酸胀,忍着不适反而笑道:“好。”
又道:“我说我不想进宫,下次是绝对不再自讨苦吃啦。”
袁恕己瞥一眼旁边的崔晔:“这还要多谢天官。”
阿弦不解,袁恕己道:“是他向皇后举荐的你,不过这举荐的还真对,就算误打误撞,公主不是见鬼,而是疑心生暗鬼,那倘若这萧淑妃的鬼魂趁机出来作祟,岂不是我们守多少夜也没用,毕竟治标不治本。”
阿弦才知道是崔晔举荐,举手揉了揉眼睛:“阿叔,我可不想参与宫中的事啦,以后若还有类似,你记得给我推了,不要让我来。”
崔晔道:“之前那鬼还跟你说了什么?”
阿弦道:“也没什么……”想到那鬼跟自己面对面的模样,虽是青天白日,仍是狠狠地打了个寒战,才道:“她、她只问我看没看清……他们所遭受的。”
声音越来越低。
袁恕己不由自主道:“你看见了什么?”
阿弦抱了抱胳膊:“没有手脚、被丢进酒瓮的……”
袁恕己几乎有捂住她的嘴:“好了我知道了,不要再提了,小弦子,快点把这件事忘掉,以后咱们再也不进宫了好吗?”
阿弦正要点头,崔晔道:“未必。”
袁恕己扭头看他:“说什么?”
崔晔道:“只怕是避不了的。”
昨日他跟武后提起阿弦的时候,武后自己早也想到了阿弦,所以就算不是他提及,武后关心太平情切,终也会想要试一试。
这一次,幸亏是他跟袁恕己同在宫内,倘若他不在呢?
崔晔道:“有些事……得让阿弦一个人去面对。”
“你又来了!”袁恕己不快起来,“你当她是什么?当她是你吗?像是你这样冷血无心八风不动的?”
若这会儿不是距离大明宫还近,袁恕己早提高声音吵了起来。
崔玄暐不跟他辩,只看向阿弦道:“你先前面圣的时候,是在怕什么?”
阿弦道:“我没有怕。”
崔玄暐道:“你当然没有怕,你只是有些软弱。”
袁恕己气的七窍生烟,叫道:“你这人简直不可理喻!真当她三头六臂是个哪吒?”
崔玄暐看着阿弦,却并没有再说别的,也并无什么恼色,淡淡道:“既然袁少卿相送,就不必我多事了。但是,倘若周国公为难你,你不可跟他说是旨意,只说是我举荐,记得了?”
阿弦道:“记得了。”
崔晔又沉默片刻:“好,我先去了。”他向着袁恕己一点头,转身往崔府的车驾方向而去。
身后,袁恕己只觉着自己口中也吐出丝丝寒气儿来:“这人的血大概也是冷的。在豳州的时候我以为他那副模样已经是太不食人间烟火了,如今才发现是小看了他。我料定他的血里一定有冰碴子在流淌。”
“不是,”阿弦却笑了笑:“阿叔是为了我好。”
袁恕己张口结舌。阿弦道:“他说的对。我是有些软弱。”
袁恕己恨不得捂住她的耳朵,又想再捂住她的嘴:“别中了他的歪理邪说。我倒是嫌你太刚硬了些。”
阿弦道:“你不懂。”
袁恕己咬牙道:“我当然懂!不懂的是你们!”
阿弦一愣,对上浓眉底下的那双冒火带光的眼睛——
吉安酒馆:
“我有另一个机密告诉大人,作为交换……”
陈三娘子的笑里陪着小心,“那孩子其实是个女娃儿……”
阿弦的脸白了一分,毫无预兆地,她抽回被袁恕己握住的手。
袁恕己一愣,忙又按住她的肩头:“怎么了?”
不由自主地,阿弦眼前的场景又发生了变化。
豳州大营:
“今日你冒雪前来,是不是有什么要事?”苏柄临问。
“当初老将军告诉我,朱伯就是当初宫中的御厨朱妙手,我却不知老将军为何执着于此人……”
“现在你知道了?”
“老将军想找朱妙手,是为查明当年那件案子的真相,老将军您以为,小弦子就是当初宫闱惨案中被害死的那位公主,是不是?”
呼吸渐渐急促,阿弦睁大双眼,抬头看向袁恕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