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敏之勒住马儿,往下俯看。
武三思随着残破的马车一并坠落沟渠,一时无声无息,半晌不见出现,不知死活。
敏之盯着看了许久,嘿嘿一笑,这才重新赶车去了。
那些禁军认得是大名鼎鼎的周国公,哪里敢招惹,直到贺兰敏之去了,才纷纷地张罗抢救。
这一场惊魂,武三思伤了腿脚,脸上挂彩。
先前坠水,又惊又怕,又被水一冲,便闭过气去。
此事很快武后也知道了。
但在武三思诉说委屈之后,武后却似有息事宁人之意:“他原本就是那个无常性情,如今更加失了亲人,如此反应也在情理之中,幸而你命大无事,就不必再跟他计较了。”
武三思道:“但是、但是姑母,我觉着这次不止是无常任性这么简单,他好像是知道了什么……他会不会疑心……”
武后抬眼。
虽未说话,武三思已噤若寒蝉。
武后却又垂眸:“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不懂?”
武三思起初还有些失望,武后竟纵容贺兰敏之到如此地步!甚至连他几乎要了自己性命,都如此轻描淡写地开脱放过。
直到武三思告退出殿,重又回味武后那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之时,方品出几分真正意思。
武三思挑眉:“难道说……”
他想笑又不敢,生怕自己笑的太早,但是不可否认,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心里舒泰。
偌大的长安城,每日都演绎着不同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
正如敏之对阿弦说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这正是陶渊明的《拟挽歌辞》里两句,说的是亲戚伙伴们正在因为亲人的离开而仍觉悲伤,但其他不相干的众人却已经在开怀歌舞。
这数日,敏之犹如行尸走肉一般,沉浸在痛苦跟愤怒之中无法自拔。
他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更加愤怒就算贺兰氏身死,他仍无法毁天灭地,为她陪葬。
这种愤怒又促使悔恨加倍,扭曲咆哮,像是无形的毒蛇将他的身心几乎啃噬干净。
但是痛怒交加反复之后,所有的症结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就算他当真毁天灭地,贺兰氏也不可复生了。
直到他忽然间想到了一个可能,这才似乎举世苍白里看见了一丝光亮。
平康坊。
敏之擒住阿弦,恶狠狠地威胁,在他眼里心中看来,面前的人俨然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
这样狰狞狠恶的周国公,自是万人畏惧,但阿弦并不怕。
她只是倍觉伤郁而已。
阿弦道:“殿下,就算你杀了我又怎么样,仍然不能成事。”
敏之竟从她太过平静的反应里看出一丝悲伤,这一点悲伤就似千里之堤上一点溃口,几乎让他在瞬间全盘涣散。
敏之却仍咬牙道:“好,如果杀了你不能成事,那我就杀了她!”
他挥手指向虞娘子,然后又指着玄影,破罐子破摔不顾一切:“它!还有……陈基,袁恕己……所有你牵挂着的人,是不是还不能成事?”
阿弦想不到敏之竟会说出这种话:“殿下!己所不欲,何施于人!”
敏之道:“说的对,我所不欲却偏偏给我遇上,那我就让世上所有人都跟我陪葬!”
阿弦当然知道这并非是周国公说说而已。
阿弦看他一眼,终于抬手按住他揪着自己衣领的手,慢慢地将他推开。
敏之起初还不肯放。
阿弦道:“殿下,你这样我是没有办法找人的。”
敏之松手:“你、你答应了?”他惊而又笑,“快找,快找,阿月在哪里,在哪里?”转头四看,迫不及待。
虞娘子眼中担忧之色更浓,看向阿弦,阿弦向她一摇头,转身扫了一眼屋内屋外。
并无。
“我先前之所以不敢答应殿下,就是因为……一般而言,并不是我去找‘它们’,”阿弦深吸一口气,有些为难地解释,“多半是‘它们’来找我。”
敏之怔怔地看着她。阿弦道:“所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到底能不能找到。”
“当然能!”敏之叫起来,“阿月,阿月!你在哪里,你出来!”
他仰头大叫,似乎这样就能把贺兰氏召唤出来。
这一幕场景,当真又是可笑,又是可怕,又是可怜。
阿弦被迫随着贺兰敏之回到周国公府,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回了府,敏之寸步不离,时而东张西望打量,时而指点阿弦看某处询问有无,时而焦躁催促,时而又喃喃自语。
幸而阿弦是个心胸不比寻常的,且又素知敏之性情,又理解他当此之时……见怪不怪。
想当初朱伯出事,那会儿她的精神情形,又哪里比现在的敏之好上多少?
只是不管是从平康坊到周国公府,甚至将国公府转了个遍,阿弦都未曾看见有什么贺兰氏的踪影。
敏之已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怀疑道:“你到底能不能?”
阿弦不应声。敏之却又自打脸道:“你当然是能的!当然!”
周国公府的家奴下人们,见了敏之之时,都是一副噤若寒蝉之态,但阿弦不觉可怕,只觉可怜极了。
阿弦见敏之双眼之中全是血丝,好言相劝他去歇息。
正云绫也来劝慰,敏之对阿弦道:“不许你去,给我找到了再去。”
许是因阿弦在侧,敏之心神安稳几分,入内服药后沉沉睡去,但手兀自握着她的手腕。
云绫本想喊她悄悄出去,谁知敏之握的甚紧,丝毫不肯放松。
怕惊醒了他,只得放弃。
云绫小声问道:“之前殿下是在叫你找什么?”
阿弦道:“殿下是有些伤心过度,姐姐不必理会,只好生伺候就是了。”
云绫忧心不已,低低道:“我想不通,魏国夫人那样年轻,为什么会遇上这样的无妄之灾。”云绫强打精神,“你且好生坐会儿,陪着走这半日必然累了,我去给你倒一盏茶。”
阿弦见敏之浑然无知地沉睡,便忙叫住云绫:“姐姐,有一件事想请教你。”
云绫道:“何事?”
阿弦却有些难以启齿:“周国公、他小的时候……”阿弦屏住呼吸,正在思忖如何开口,外头有人道:“夫人来了。”
两人停口,云绫往外迎了几步,果然见杨尚带了两个侍女而来,因贺兰氏之事,杨尚亦通身素服,越发显得超逸出尘。
杨尚道:“殿下怎么样了?”
云绫陪着入内道:“才服了药歇下。”
杨尚走到榻前看了半晌,目光落在阿弦身上:“你……是先前跟着殿下的人?后来听说你去了户部当差了,对么?”
阿弦拱手称是。
杨尚道:“殿下因魏国夫人之死,心神不宁,是否为难你了?”
阿弦摇头:“不曾。”
杨尚声音温和:“殿下的性情我是知道的,不管他做了什么,请你不必放在心上。”
阿弦道:“并不敢,殿下也并未做什么。”
杨尚扫过敏之紧握着阿弦腕子的手,看了一会儿,便靠坐过来,温柔握住敏之的手:“殿下,我在这里。”
连唤数声,敏之仿佛察觉,被杨尚握着手一抬,阿弦趁机脱身了。
杨尚并不忙离开,转头看着阿弦道:“有劳你了,等殿下调养一阵儿后,亲自谢你。”杨尚又对云绫道:“去送送十八子罢。”
云绫道:“可是殿下……”
杨尚不等她说完,柔柔地道:“这里有我呢,若殿下要怪也有我呢。”
云绫从命,陪着阿弦退了出来。
两人沿着廊下往外,云绫道:“我们这位夫人,看着甚好脾气,其实是个极有心计决断的。不过她这样自作主张也好,现在殿下神智不稳,若是对你有个三长两短岂非糟糕了。”
阿弦道:“周国公不会真的伤我,姐姐放心。”
云绫举手在她的头上抚过:“你呀,总是把人都想的那样好。对了,你方才想问我什么?”
阿弦期期艾艾:“也、也没什么,只是想问,殿下小时候……怎么样?跟魏国夫人小时候就很好么?”
云绫道:“原来你想问的是这个,说起殿下小时候,那可真也是人见人爱的,因为生得太好,许多人一见他,还以为是个女娃儿呢,都要抱抱、亲亲他……”
阿弦“咕咚”咽了口唾沫,眼前忽然出现一个花朵般的孩子,拼命挣扎着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却毕竟逃脱不了。
偌大的一双手将他擒住,用力撕扯,露出底下柔嫩幼稚的小小身躯。
肮脏的嘴咧开,似乎是笑,又像是迫不及待地落下。
“放开我!”阿弦厉声大叫,举手在面前乱挥乱舞。
“怎么了?”惊慌失措,云绫眼睁睁地看着阿弦满面愤怒,对着面前虚空乱踢乱打。
她着急想上前拦住,却被阿弦打中,顿时捂着脸后退几步,矮身蹲了下去。
阿弦这才醒过来,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忙上前扶着云绫:“姐姐怎么样?我、我不是有心的!”
云绫捂着脸,疼得眼里冒泪,听阿弦慌张,才勉强站起身来:“不碍事,没怎么样……”
阿弦见她脸颊上赫然肿了一块儿,越发慌了,连声道:“对不住!”
云绫一笑:“说了没事,倒是你,方才是怎么了?与其被你那样惊吓,不如多打我几下呢。”
阿弦皱眉想着方才所见,眼前似乎都是那孩子无助惊恐而满是绝望的眼神。
她的右眼也跟着灼热起来,心头鼓噪。
阿弦举手抓了抓眼睛:“我、我……”
她知道那个自己亲眼看见的无助的孩子,正是年幼的贺兰敏之。
她也清楚的知道那一幕意味着什么。
当初才上京都,被贺兰敏之为难的那一次,她隐约就曾看见过这样的场景。
现在这一次却更加清晰。
震惊,愤怒,甚至也有一丝那孩子当时清晰而浓烈的绝望。
但是……如何启齿。
崔府,内宅上房。
慈眉善目的崔老夫人斜倚在胡榻上,望着面前之人道:“我看你的确比先前瘦了好些,也有丫头说你饮食上很不留意,都是懒懒地,你婆婆还暗中高兴,以为你终于有了身孕了呢。”
烟年垂着头,竟无言以答。
崔老夫人笑了笑,道:“我这样的年纪,想吃的东西虽多,却克化不了了。你们这样年轻,可不要平白亏了自己,又不是荒年,家里的东西也都不缺,想吃什么就让厨下去做,务必要把身子养好,倘若再出上次宫里那样的事,可就无法可说了。”
烟年道:“是我一时失了检点,以后再不会了,请老太太勿要担忧。”
老夫人听她声音轻而无力,略觉心疼:“你是懂事的孩子,我向来放心。所以看你这个样儿,自也多怜惜你些。你就算是别叫我这个老家伙操心,也要自个儿多体恤自个儿才好,赶紧把身子保养起来,我可不喜欢这样病歪歪的模样。”
“是。”烟年回答。
老夫人肃然又问:“对了,近来听说晔儿又忙的不着家?我睡得早,他又每每回来的晚,所以竟不知道究竟。”
烟年道:“您放心。他们部里虽然诸事繁忙,但一得闲夫君就会回来,他还常说因这缘故不能常给老夫人请安,心里愧疚的很,总嘱咐我多替他尽心呢。”
崔老夫人面露笑容:“我可不爱听这话,他若有这心意,也不必陪着我老婆子,只多陪着你才好。”
烟年忙道:“他也这样说过,只是毕竟为人臣,首要尽忠,这也是我的想法。”
老夫人叹了声:“你倒是总维护着他,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给他描补……”虽然烟年身子骨有些单薄不尽如人意,但胜在性情通透聪慧,样貌又极出色,很得老夫人喜欢。
老夫人停了停,试探问道:“烟年,晔儿的确也不是个爱风流的人,只怕性子太庄淡了些,你……偏也是一样的,当初你们成亲的时候,我跟你婆婆还喜欢呢,说正好儿两个投了契了,正好‘相敬如宾,夫唱妇随’……”
烟年不知她为何说起这些。
老夫人眉心一皱:“今儿这里没人,索性我跟你说句实话,晔儿是不是哪里……愧对了你?你只管告诉我,我教训他。”
烟年急起身道:“老夫人,当真没有。”
崔老夫人凝视着她:“我自己的孙儿,自己知道,我自认晔儿是个举世难得的,但是日子过的好不好,其实是会透出来的,从你脸上身上,我觉着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
烟年因近来少有进食,身子果然虚弱了,虽站在原地,却不禁微微摇晃。
崔老夫人唉声道:“你若不说,少不得我再详细盘问他去。”
烟年双膝一屈跪在地上:“老夫人,夫君委实是世间最好的,只是我、是我自己命贱福薄……”眼中的泪不由落了下来。
崔晔不管是人品,相貌,性情,家世,就算在达官显贵才子诗人层出不穷的长安,也算是首屈一指,正是金龟婿的最佳之选。
上品自是上品,一流也是一流。
但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上品一流”就适合自己。
崔老夫人听了这句,起初还不当什么,转念一想,突然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