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种话时候的陈基,像极了在桐县时候那踌躇满志总似成竹在胸的陈基,那时候阿弦看着他,眼中每每满是崇敬,但是此刻,听着陈基说这些话,阿弦心中,却隐隐地感觉到惧怕。
阿弦不再做声,眼见平康坊将到,阿弦道:“送到这里就好了。”
陈基道:“我还想吃虞娘子的茶呢,原来你不肯让我送到门上?”
阿弦失笑:“只是不愿过于劳烦而已,怎么说这没意思的话。”
当下不再推辞,正欲回家,就见迎面一辆马车不偏不倚地往这边驰来。陈基一眼认得是周国公府的车驾,忙拦着阿弦退到街边上避让。
不料那马车行过此处,忽然止住,车内传来贺兰敏之的声音:“小十八。”
阿弦闻听敏之召唤,只得上前两步:“参见殿下。”
敏之道:“还不上来,愣着做什么?”
阿弦蓦地记起崔晔曾叮嘱过自己的话,问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敏之喝道:“罗嗦什么?叫你上来就上来!”
阿弦把心一横,道:“殿下,我如今已经不在府内当差了。请恕难从命。”
车厢里一阵沉默。
到底曾跟过敏之一段时间,阿弦有种不妙的预感,回头对陈基低声道:“大哥先走!我自回家了。”
谁知语声未落,就见一道人影从车内掠了出来,是敏之张手一挥,五指向着阿弦身上抓来!
刹那间阿弦深吸一口气,她知道敏之时常会“发作”,但每次他都“发作”的叫人防不胜防,每有新意。
阿弦本可以纵身避开,但陈基就在身侧,她生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便举手在陈基肩头推了一把,同时右臂一张,将敏之的右手一挡顺势推开,这是四两拨千斤的招式,却比四两拨千斤更高明数倍。
敏之未曾得手,双足落地:“你也敢跟我作对了?”
阿弦道:“殿下!你不要强人所难啦。”
先前是因为贺兰氏忽然横死,阿弦将心比心,不忍拂逆敏之的意思,便陪着他找到贺兰氏以了却他的心愿。
但得了崔晔叮嘱,阿弦也多了个心眼,如今见敏之如此,以她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自然更加不肯就范。
敏之道:“强人所难?”
桃花般的眼里射出浓浓地戾气,敏之身形一晃,正要再动手,忽然看见阿弦身旁的陈基。
“怪不得你不上车,原来是被人绊住了脚。”敏之挑唇冷峭地笑。
当初阿弦之所以会跟着敏之,就是因为他拿着陈基要挟,如今见敏之又盯着陈基,阿弦有一丝莫名的心慌。
“我跟陈司阶只是偶然遇见,”阿弦回头看陈基,使了个眼色,尽量淡声道:“司阶不是有事么?且先去吧。”
陈基自然是个最能察言观色顺势而为的,遇到周国公这般棘手的性情,却也着实无能为力,但眼见敏之要为难阿弦,若是在这个时候走,却又有些说不过去。
可是看阿弦暗使眼色,陈基正要先行告退,就听敏之道:“你倒是肯多情周全,只怕一片心意都喂了狗了。”
阿弦皱眉:“殿下。”
敏之道:“之前你为了他……”
阿弦大叫:“殿下!”她的心莫名跳了起来,生恐敏之说出之前她为了陈基听命之事,时过境迁,何必重提。
何况,如果真的似崔晔当初解说的一样,那才是真的弄巧成拙。
为阻止敏之,阿弦才要答应跟他上车,忽听陈基道:“殿下恕罪,不知殿下是想让十八做什么?我是否能够代劳?”
阿弦吃了一惊:“大哥?!”
敏之却毫不留情面,嘲讽道:“你?你算什么东西?”他不怀好意地冷笑,“你这种依附他人而生的货色,也敢在我面前充老大。”
陈基先前面对众禁军的非议,尚且能面不改色,但此刻听了敏之的这一句,脸色顿时异样起来。
但偏偏不能怎么样,因为眼前这个人非但是当朝的权贵,而且是其他权贵也不敢招惹的“疯子”。
因是在大街上,又是靠近最热闹的平康坊,许多百姓路人等看见有热闹,纷纷围上来,又因看清是周国公的车驾,知道一定是有大热闹可看,但又不敢靠的太近,生怕被卷入其中。
人群的东北角上,忽地有个清秀身长的少年慢慢挤了出来,正是之前在酒馆内跟众禁军围坐的那叫“士则”的少年,见状低低笑道:“哟,好热闹,不是冤家不聚头。”
敏之骂陈基的话虽未大声,这少年却听得明明白白。
而场中,陈基却只能容忍。
但阿弦却如何能忍。
“周国公!”阿弦上前一步,站在陈基身前。
敏之淡淡瞥她:“怎么样?”
“你又是什么东西?”阿弦一字一句,清晰问道。
敏之眼中的戾气未退,面上又多了凛然杀气:“你说什么?”
陈基目瞪口呆,心惊而魂飞。
周围又没听见的百姓们则着急地窃窃私问:“在说什么?”
场中,阿弦道:“什么叫依附他人而生,周国公敢说自己并没有依附任何人吗?单单‘周国公’的爵位,又是从何而来?”
刺中了敏之的心,他缓步上前:“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对么?”
陈基一把攥住阿弦的手腕:“弦子别说了!”
玄影在阿弦身旁,喉咙里咕噜噜,似咆哮,又似提醒。
陈基则将阿弦用力拉到身后,陪笑道:“殿下勿怪,弦子年纪小不懂事……我替他向您赔罪!”
敏之却暴喝道:“给我滚!”
与此同时,一道灵蛇般的影子从他袖底闪了出来,在空中发出令人打怵的“咻”地一声,似呼啸的长蛇,卷向陈基。
阿弦大惊,见避让已经来不及了,目光一动,看见陈基腰间所配的横刀。
脚尖点地,阿弦举手拔刀,身形往前窜起,横刀横空一掠,迎上敏之挥来的马鞭。
那马鞭乃是牛皮同金丝编成,桐油泡过,甚是坚韧,就算迎上锋利的刀刃,也只是砍出了一道痕印而已。
但阿弦的用意当然不是为了削断敏之的马鞭,而只是为了挡下他不让伤到陈基罢了。
鞭子被唐刀一挡,余威不灭,刷地卷上了刀刃。
敏之顺势手腕轻抖,马鞭卷着刀刃,刷地腾空。
耳畔传来玄影激烈地狂吠声响,以及阿弦道:“玄影退下!”
敏之红了眼。
这两招已经将敏之的杀性彻底勾了起来,连日里的按捺隐忍在这时溃堤,狠狠地将横刀摔落地上,敏之大喝一声,鞭稍抖动,马鞭像是变成一把长刀,当空横扫,杀气纵横,比刀刃的锋芒更烈。
如此威势,叫人不由自主觉着:如果被那鞭稍扫中,不仅会皮开肉绽,更会肠穿肚烂。
本来就隔得远的人群呼啦啦、退潮般又纷纷后退。
那少年夹杂其中,身不由己被带退了几步,硬生生止住步子,这样一来,原本在中间儿的他便站在了前排。
此时在阿弦的呵斥之下,玄影被迫退了出去。鞭影如同魔影无处不在,又似灵蛇防不胜防,陈基早被鞭子抽中了身侧,虽躲的及时,但手臂上的外裳仍被撕裂开来,很快有透出一抹殷红。
“住手!”阿弦怒喝。
敏之却道:“找死!”
马鞭势若万钧地掠向阿弦,连本是抱着看好戏心理的少年,面上忍不住也带了紧张之色。
陈基捂着受伤的手臂,叫道:“弦子!”不顾一切跳了上来,便想替阿弦挡下。
这瞬间,阿弦忽地又想起京兆府里陈基挨李洋鞭笞之事,她发誓,绝不会再让类似情形重演,不仅仅是因为不想让陈基再受伤,更是因为不想让他再替自己挨打受伤!
百忙之中,阿弦不再一味躲闪,举手将腰间的搭绊摘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套在手上。
就在鞭子近身的瞬间,阿弦避开鞭稍之力,反手一握,就像是避开弹射而起的蛇头攥住蛇尾一样,用力将它拽回。
“好!”敏之眼神一沉。
硬碰硬的话,敏之当然不会输,当即顺势一拽!
阿弦被他拽的身不由己往前,脚尖点地,发出瘆人的嗤啦啦声响,靴尖很快磨破。
这架势,却像是被猛兽拖向洞中的猎物。
敏之桀桀笑道:“那就成全你!”
阿弦紧咬下唇,忽然深吸一口气,顺着敏之拖曳之力,纵身跃起。
娇小的身形在空中一晃,一招“神龙摆尾”,电闪雷鸣,一脚踢出!
她的身法本就快,又且借力,更是快若闪电。
敏之察觉不妥已经晚了,勉强急速后退,却再也避不过,只听“嗵”地一声,已经被阿弦踢中胸口!
刹那间那一声笑都噎在了喉中,整个身体都似嗡嗡作响,眼前一黑。
阿弦一击得手,细腰款扭,当空云翻而过,落地无声!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好!”
这会儿敏之勉强住脚,手捂着胸口,那股疼自胸前散开,让人有瞬间的窒息。
但奇异的是,因为这股突如其来的剧痛,让敏之原本似毒虫啃噬的心没那么疼了。
他站在原地,想要盛怒,又想要大笑,如此极端的两种情绪左右,让他的脸上出现一种异常可怖的诡异神情。
阿弦转身:“我并不想找死,但如果殿下无端想要人的性命,我当然不能束手就擒。”
敏之急喘了几声。
“那当然,你若是那么轻易就死了,岂不是就不好玩了。”话一出口,才觉着声音有些沙哑。
但是……
“小十八,”敏之眯起双眼,看着神情警惕而坚决的阿弦,他慢慢道:“这可不像是几天前的你,还是说……是谁跟你说了什么?”
阿弦手一握,不答。
敏之不愧是人精,即刻知道自己猜对了,复看向陈基:“是他?”
“殿下,请不要动辄冤枉人。”阿弦仍是担心他迁怒陈基,即刻否认。
敏之心里想了想,冷笑道:“不错,他没有这个胆子,这样想来,不是袁恕己,就是崔……”
他们在此对话之时,人群中那少年心想:“又是袁少卿,又是崔……自然是天官了。原来这个小子果然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十八子。”
他望着阿弦纤弱的身形,想到她方才跟敏之过招之时的凌厉敏捷,复又露出微笑:“果然名不虚传。”
正在敏之跟阿弦对峙之中,在少年对面,有个声音道:“殿下是在叫我么?”
少年抬眸,看见对面那人时不禁挑眉:“好极了,这当真是比枯坐吃酒要好玩的多了。”
阿弦听了这个声音,心里却不由又大声叫苦起来。
原来这来人,竟正是袁恕己。
敏之也想不到袁恕己竟会“说曹操曹操就到”,大概是方才跟阿弦狠狠地过了几招,那股杀气随着杀招宣泄而出,他心里略觉了几分痛快。
敏之抬眸,淡淡地看向袁恕己:“袁少卿,你来干什么,也想跟我动手?”
“不敢,”袁恕己缓步上前,不露痕迹地挡在阿弦身前:“某经行此处,听人说此处有人私自殴斗,故而过来一看,不想居然是殿下您。”
敏之道:“原来这样凑巧。”
袁恕己道:“又或者是心有灵犀,知道殿下在召唤,故而特来了。”
敏之笑了两声:“你也不知道我叫你是好事坏事,就敢凑过来?”
袁恕己道:“那便只有请殿下明示了?”
敏之道:“我怀疑有人挑唆小十八,让他不再听命于我,这个人可是你?”
袁恕己苦笑,伸手抚了抚鼻梁道:“殿下既然怀疑我,那这个人大概就是我。”
敏之道:“我却觉着,你纵然有这个勇气,却没有这个心机,所以不是你。”
袁恕己道:“殿下,您这是在骂我有勇无谋吗?”
敏之道:“你不错。但是你比起姓崔的来,毕竟差一些。”
袁恕己挑眉,是不以为然的神色。
敏之复看向阿弦:“小十八,你可真听他的话,有朝一日他把你卖了,只怕你还在好梦里没醒呢。”
阿弦道:“我不懂殿下的话。”
敏之道:“现在不懂不打紧,终有一日你会懂的。”
敏之说罢,缓步走到马车旁,上车而去,车驾所到之处,围观百姓们“刷”地让出一条路,目送马车扬长而去。
袁恕己一直看敏之去了,绷紧的身子才放松下来,他回头看向阿弦,伸手一抚她的脸颊,又捏捏肩头手臂:“有没有伤着?”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阿弦的右手上,却见虎口处裂开了一道血痕,鲜血顺着手指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