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阿弦醒来已日上三竿,下地之时,仍是头重脚轻之感。
虞娘子道:“脸色很不好,今日不如不要去部里了。”
阿弦道:“昨日才是休沐,怎好不去?我没事。昨儿又喝汤水又吃药,哪里还会有事?没那么娇弱。”
慢慢地吃了一碗姜丝蛋花粥,便上车前往户部。
一个上午,阿弦都未曾离开过公房,直到中午时候,外头忽然响起喧哗的声响。
阿弦起初并未在意,直到一名书吏兴冲冲而来,惊喜交加:“女官且快出外。”
阿弦半步也不想动,见他来的着急,才缓缓起身:“出了何事?”
书吏笑中带了几分恭敬之色,雀跃道:“外头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呢。侍郎正在对谈,请您出去相见。”
阿弦疑惑,只得缓步出外,随之来到许圉师房中,尚未进门,就听得里头一声豪笑,有人道:“若不是贵部女官相救,程家的天就塌了,我亲自前来道谢自是应当的。”
书吏禀了声,阿弦入内,却见一名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坐在许圉师旁侧,生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气派非凡。
许圉师见阿弦入内,忙起身道:“阿弦,这位是卢国公殿下,快来拜见。”
“卢国公?”阿弦虽然身子不适,脑筋却还灵光,且“卢国公”三字于她而言意义非凡,呆呆问道:“莫非您是……开国大将军、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卢国公程咬金程大人的……”
这人仰头一笑。
许圉师也笑道:“不错,这位就是程老将军的长子,明威将军程处嗣程大人。”
阿弦忍不住眼前一亮,当初老朱头带着年纪小的阿弦,在阿弦困顿哭闹的时候,便常会跟她说些太宗打天下的典故传奇,而其中给阿弦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秦琼,尉迟敬德,程咬金,徐茂公等几位大将,在幼小的她心目中,宛如天神般人物。
此时阿弦凝神打量这位程大人,一边想象当初那位开国大将的风采,一时竟忘了自己因何来此。
这位程处嗣乃是程家长子,因此袭了爵,称为卢国公。
除此之外,程家还有两名嫡子三名庶子,但到了孙儿一辈,却只有程处嗣的三弟程处弼之子,名唤伯献,字尚贤的。
昨日阿弦在灞河上所救的那小童,正是程伯献。那些跟随的都是程府的家人,因听见小童称呼阿弦“女官”,回去后跟家主禀明,程处嗣听众人说明详细,大为震动,便亲自来户部相谢。
程处嗣感叹道:“昨日家人回去告知我灞河上发生之事,阖府上下均都心怀感激,今日我便是要当面儿相谢女官。”郑重地拱手作揖。
阿弦忙回礼:“我却受不起的。卢国公不必如此。”
程处嗣笑道:“你怎么受不起?等那小兔崽子养好了,还要让他给你磕头呢。”
这会儿外头围着许多户部之人,因不知卢国公来所为何事,均都暗中偷听。
程处嗣又大声地对许圉师道:“若不是家人认得明白,我是断然不信的,看似如此柔弱的女官,竟有那种胆气,又那样果毅,简直让许多男儿愧杀。改天伯贤好了,定要让他亲自来谢。”
卢国公倒是个干脆利落的人,说明来意,便行告辞了。
许圉师早察觉她精神有些不对,关切问:“是不是身子不适?不必勉强,快些回去歇息……唉,那冰水岂是好玩的?亏你怎么能……”
阿弦自觉眼干口涩,头疼欲裂,几次差点栽倒,当即不再坚持:“多谢侍郎。”
***
阿弦上车后,再也撑不住,趴在车中昏昏欲睡。车沿着朱雀大街往怀贞坊而行,渐渐到了闹市人多之处,那些只言片语隔着车窗飞了进来。
有讨价还价的声响,有小贩招徕之声,还有就管内歌姬的舞乐,驼铃,听不懂的胡语,犹如雪片纷纷。
忽然,一个声音在万千碎断之中脱颖而出:“张大人如此岂非自寻死路么?那武三思也是好弹劾的?”
另一人道:“听说张柬之弹劾武三思数条罪名,其中有个是什么括州的贪墨行径,另一个你们更是想不到,是跟昔日周国公……”
车轮滚滚不停,也把那些声音都碾压在车轮跟青石之间。
“张柬之大人……”阿弦喃喃,身子一抖,“张大人弹劾武三思?那……”
头虽然在嗵嗵地疼,但心也在惊悚而跳。
“阿叔……”阿弦莫名心慌,忽然想起上次她说要揭发武三思所做种种恶行,崔晔交代她的话。
张柬之自是跟崔晔同站一处,若张柬之因弹劾武三思而“自寻死路”,崔晔呢?
一念至此,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阿弦挪到车边儿上,本要让车夫往吏部去打听打听,却又迟疑:“如果事情是真,阿叔此刻自然忙的不可开交,我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去搅扰他?”
马车仍往怀贞坊而回,阿弦靠在车壁上,忽地又想起这连日来都不曾见到崔晔,若不是忙的分身乏术,或者有什么“不能见”的理由,又怎会如此神龙见首不见尾?
正魂游天外,马车忽然停住。
阿弦被摇的晃了晃,几乎重又伏倒,只听外头道:“车中可是女官大人么?”
阿弦很不想应声,隐约听车夫答应了,那人便又道:“我们奉御大人问女官大人可好?”
“好……”见对方如此纠缠,阿弦有气无力爬起来,听见“奉御”两个字,只装作无事般沉声道,“多谢奉御大人惦记。改日再叙。”
车夫听了号令,才要赶路,那人却又一拦,道:“女官大人的声音怎地不大对?不然……”
马车停在路上,两侧许多百姓听见他左一个“女官”右一个“女官”,都好奇地围看过来。
阿弦不等说完,将车帘掀开,冷道:“罗嗦什么,还不退开!”
那人受惊,不由后退了步,马车才又徐徐往前。
阿弦冷看外间,却见对面果然停着武承嗣的马车,他已经下了车,目光相对瞬间,武承嗣含笑,向着她遥遥地拱手作了一揖,显得很有风度。
阿弦放下车帘,闭眸靠在车背上徐徐吐气,自觉喉咙里像是喷出火来。
“小桓这个乌鸦嘴,”心中乱乱地想,“下次见到他,一定要打他的嘴。”
从户部到怀贞坊路程本不远,今日却格外漫长似的。
好不容易熬到了停车,阿弦撞开车门,一跃下地,双脚却似踩到虚空的云端,整个人身子往前跌去。
一双手臂将她及时扶起,阿弦抬头看时,正对上那双隐有星芒的双眼。
崔晔拧眉望着她,伸手在她额头上覆落。
“你没事……”阿弦喃喃,本能地在他腰间一抱:“太好了。”终于放心地晕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