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一怔:“这……虽有了几个人选,但是都非极合适的,陛下怎么忽然也想起这宗来了?”
高宗笑道:“并不是忽然想起,因朕已经想到一个最适合的人了。”
武后诧异:“不知是哪家王公大臣之女?”
“都不是,”高宗笑盈盈地揭晓,“正是皇后跟前儿的红人。”
武后猝不及防,兀自不信:“陛下是说……”
“皇后跟前儿还有几个女儿身的红人呢?”高宗道,“不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户部女官么?”
武后定了定神:“陛下怎么忽然想到她了?”
高宗道:“因为在此之前,朕从未知道区区一名女子竟可如此能为,再加上她跟贤儿年纪相仿,这般极出色的女子若是能嫁给贤儿,公事上她能为朝廷效力,私事上却又是我李家的媳妇,这岂不是一举两得、两全齐美的大好事?”
***
且说正在宫内君臣同乐之时,崔晔将阿弦打横抱起,下台阶出宫门。
他抱着阿弦上了马车,将她放在膝上,仔细打量她额头的伤。
幸而不曾伤到骨头,只是擦着额角飞了出去,但饶是如此,已经足让他震怒惊心了。
但最让崔晔担心的是,直到出宫,阿弦都未再开口说话。
先前他出了麟德殿,在偏殿中找到她的时候,阿弦正跪在地上,额头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有几滴打在青砖地面上。
崔晔忘了所有,上前将她扶起,同时也看见了那摔落地面的眼熟的黄金手炉。
他道:“是皇后伤你?”
阿弦抬头看着他,不做声。崔晔眼底波澜横生:“她为何,竟如此……”心神激荡,他将阿弦放开,转身便要往外。
阿弦及时转身,攥住了崔晔的手腕。
崔晔回头,对上她带伤的眼神:“阿叔,带我回家吧。”阿弦恍惚低语。
崔晔看着她半面染血,生生地咽了一口气,他举手想按住阿弦的伤处,却无法忍心落手,只道:“好。”
他不知道武后因何会伤了阿弦,甚至虽然理智上知道是武后动手,却仍有些不敢相信。
皇后虽是个杀伐决断的性情,但是如此贸然出手伤人……且伤的是朝中女官,却是让崔晔费解。
阿弦说话向来缺些顾忌,时不时会有些言语刺了武后的心,但武后睿明,早已摸清了阿弦的脾性,自不会轻易计较为难或者如何。
“皇后,她为何这样做?”马车中,崔晔又问。
顷刻,阿弦才回答:“也许是因为……我不想再当她的棋子了。”
目光浮动,阿弦的眼前又出现麟德偏殿那一幕。
武后逼着她选:要么是崔晔,要么是女官。
有些奇怪,当初崔晔也曾对她说过:“阿弦不要再当女官了。”
现在是武后如此开口。
沉默了半晌,阿弦道:“当初皇后派我去江南的时候,曾说让我好生为您效力,当时我答,并非是为了皇后而去,不知您可记得?”
武后道:“我当然记得,你说,是为了江南万千百姓。”
武后鲜明记得阿弦当时的回答带给她的震撼,所以在事后,她特意在朝堂上说明,将那些顽固不化的朝臣们也都惊的目瞪口呆。
“你为何提到此事?”武后问。
阿弦道:“提到此事是因为,我在朝中当官,也同样是如此本心,只想为国为民出一点微末之力罢了,皇后当我是棋子,不打紧,生而为人,不过都是天地之间的棋子罢了。何况我还能因此而达成我心中所愿。”
武后眼神缓和了些:“你明白就好。”
“我以为我明白,现在才知道,我不明白。”
武后皱眉。
阿弦缓缓抬头:“若皇后当我是毫无感情的棋子,我的回答是,我不能。”
武后胸中窒息,冷笑道:“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你莫非是为了他……想要辞官吗?”
“不是。”阿弦回答。她并不像是之前几次那样激烈愤怒,反而平静的有些反常:“我可以不跟着阿叔,我甚至可以一无所有。”
武后拧眉盯着她:“然后呢?”
阿弦道:“但是,在皇后眼中我甚至不是一个人,只是您能暂时利用的棋子,只能循规蹈矩地按照您设想的棋步而行,若有差错,便可丢弃——这样的棋子,我不想当。”
武后听见自己吞咽唾液的声音。
阿弦说到这里,眼神飘忽,她忽然笑笑。
“你又笑什么?”武后沉沉问道。
笑中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娘娘,我忽然想……也许娘娘真的是可以一无所有的人,对您而言……是不是不管是谁都可以当做棋子?比如……当初夭折的那位小公主。”
话音才落,武后扬手,黄金手炉腾空而出,正击中阿弦额角,虽然又顺着擦了过去,但仍是让她情不自禁往后踉跄数步,跌在地上。
阿弦眼前发黑,鲜血涌出,几乎迷了她的双眼。
“你以为你是谁?”武后站起身来,盯着地上的阿弦,声音似寒冰掷地,“能当我的棋子,是你的荣幸,让你生就生死就死,你若活腻了,我即刻成全。”
***
阿弦道:“阿叔知道吗……表哥、周国公他告诉我,并不是皇后娘娘杀了安定公主。”
崔晔眉峰一动。
“我当时,真的很高兴,我想……这样我或许就可以心无芥蒂地当她是我的……”阿弦喃喃道:“但是在她方才审问我的时候,我、我看见……”
崔晔抱紧她的肩:“看见了什么?”
——蓬莱宫中。
年轻的牛公公满面惊慌,流着泪道:“天神!怎么会出这种事,娘娘,奴婢这就去禀告陛下……”
“站住!”武后——或者说当时的武昭仪喝止了他。
牛公公一愣止步:“娘娘,您还有什么吩咐?”
武昭仪眼圈微红,但双眼里却射出狠厉光芒,她回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摇篮,又回过头来,斩钉截铁道:“不许去。”
“可是……”牛公公不解。
武昭仪走回摇篮边上,举手将婴儿身上的被褥掖好,冷静地裹得更整齐些。
牛公公担忧地看着她,伤心哭道:“娘娘,您别太伤心了。”
“我没有伤心,”武昭仪回头,狠狠地瞪着他,咬牙道:“我只是想让陛下亲眼看到这一幕……你过来,待会儿陛下来到后……你叫她这样说……”
牛公公先是懵懂,继而惊疑,却被武昭仪恶狠狠的目光逼住:“听明白了吗?”
“是、是,奴婢这就去。”宦官转身,连滚带爬往外。
目送他去后,武昭仪缓缓转回头来,她望着面前宛如睡着的婴孩,嘴角却缓缓地流露一丝志在必得又略带狂厉的笑。
所以当时阿弦才忍不住。
“我不想再当谁的棋子了,”将头抵在崔晔胸口,阿弦道:“阿叔,虽然知道不该期望,可是……我心里这样难过。”
“不要再想那些了,”崔晔眼角微红,低头在阿弦伤口旁边小心翼翼地吻落,“阿弦从来都不是一无所有,你有自小护佑你的朱伯伯,肯为你生死不计的知己好友,真心着意照料你的虞娘子,玄影,以及……还有我。”
阿弦紧紧地环抱住他的腰,额头跟心头都还在嗵嗵地疼,只有拼命贴他近些再近些,恨不得钻进他的胸口,仿佛只有这样,那些疼痛跟酸楚才会很快散开,消失不见。
就像在桐县深谷碰到他的时候,感觉到那股难以言喻的温暖渗入,似阳光照进了每一寸根骨,每一毫发丝,有生以来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