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宦官奉上定神茶后,高宗极慢地喝了半盏,那怦然乱跳的心才逐渐安稳下来。
他竭力回想梦境中所见,渐渐地把梦中的每一幕每一句都想了起来,记在心底。
然后高宗开始怀疑,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一个“梦”。
到底是做梦,还是……见了“鬼”。
而最让他在意的,却是之后王皇后的那个“十八子”。
高宗无法确信自己是不是听明白了,亦或者是无中生有。
这一夜,就在他的胡思乱想之中度过了。
毕竟一个似是而非的“梦”,无凭无据,做不得数,其实当年自从王皇后跟萧淑妃去后,高宗隐约听说了些流言蜚语,闲来无事心绪浮动,也会梦见她们……
仿佛真的不足为奇。
多半只是因为那夜见了阿倍广目《子夜歌》中的蝶舞,所以有所见而有所梦,凑巧罢了。
何况此事非同一般,所以高宗谁也不曾提起。
本来高宗想遗忘这件事、或任由如此过去,谁知此后连着数日,每次入梦,都会梦见惨为人彘的王皇后,扭曲于地,或者置身缸中,厉声喊冤,诉说安定思公主还活着的事实。
这仿佛已经不能用日有所见,夜有所梦来解释了。
他本来想求助于明崇俨,毕竟这种事正是明崇俨虽“拿手”的。
可是高宗又知道,明崇俨是武后的心腹,若是寻常说鬼论神的言语倒也罢了,一旦涉及“小公主”,指不定又会生出什么样的波澜。
***
阿弦来至皇帝面前,站定。
她未敢抬头,只是瞄了瞄,眼前是那明黄龙袍的一角,底下玄色宫靴。
阿弦心中暗叹。
如果不是昨晚上梦中所见,她又怎么知道,高宗此刻传自己入宫的用意呢。
但是就算见到了知道了,又怎么样?
当初来到长安,误打误撞地进宫。
她第一次见到高宗,是因为太平公主深宫见鬼,高宗担忧公主,前来探看。
他是皇帝,同时,也是她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父亲”。
对阿弦来说,这两个身份,不知道是足叫她畏惧,还是足叫她亲近。
但她却只能像是一个寻常不相干的小小臣民一样,恭敬行礼,仔细应答。
天下之大,唯独她出身这样的宫廷,面对这样的皇室,有亲不能认……甚至阿弦自己也从没有指望要认。
可谁能想到,就在她几乎要放下一切的时候,面前的这个人,却已经——知道了。
昨夜阿弦辗转过子时才睡着,梦中所见,便是高宗被王皇后的鬼魂惊吓,得知安定思公主还在人世的一节。
可虽然知晓,所谓君心难测,又怎么知道高宗传自己,是吉是凶?
阿弦本想前去崔府告诉崔晔,可想到这一点,生生作罢。
她先是得罪了武后,如果再出点纰漏……若是因此连累了整个崔府,那才是万死莫赎。
***
兴庆殿内,高宗在上,阿弦在下,一个是君,一个是臣,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女儿,各怀心思。
这是何等怪异的关系,何等怪异的相处。
终于,高宗道:“你的额头上……是怎么了?”
阿弦一愣。她额头的伤尚未好利索,昨儿去崔府赴宴,是寻常打扮,还可以用缎带遮掩,但是今日进宫面圣,身着官服,自然无法奇装异饰,便露出了那醒目的一道疤痕。
“是……是因为臣一时大意,撞在墙上碰破了。”
——这……也许是欺君之罪了吧?
可阿弦忽然想到:如果把是武后打伤自己的事告诉高宗,高宗又会是如何反应?
高宗道:“若是朕记得不错,你已经十六岁了,怎么还这样冒失不小心?”
“回陛下,”阿弦愣了愣,终于小声道:“过了年,是十八岁了。”
“是吗?”高宗低低笑了笑,“但是看着很不像呀。”
高宗以为阿弦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从当初小公主降生算计,到现在自是十六了。但阿弦从在桐县开始就多报了两岁,谎称十五,进长安后自也如此。
阿弦自然知道高宗此刻说她“十六”的用意,却只当不知的。
高宗见她不答,依稀轻叹了声道:“你走近些。”
阿弦屏息,小步往前挪了两步,高宗盯着她,忽地对身旁宦官道:“去把燕窝粥拿两碗来。”
宦官答应,自去了。此刻阿弦已来至皇帝面前七八步远,迟疑着停住。
高宗叹道:“再走近些,朕不是能吃人的妖怪。”
阿弦眉头一蹙,只得又走近几步,隔着三四步远不敢再近。
“你抬起头来。”高宗如此道。
阿弦吐了口气,缓缓抬头,高宗望着她清澈如许的双眸,震撼而无语,片刻,才忽地笑了出声。
“你真是……”高宗思忖着,一句话未曾说完,却又停住。
他有些心绪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儿。
在她未曾抬头的时候,他依稀看见了少年的高宗李治,那似曾相识的眉眼,青葱如许的身形,然而在她抬头目光相对的时候,面前这双凤目,却……
让他蓦地想起了自己初次遇见当时还是“武才人”的皇后的那一刻。
***
虽然屡次被梦境启示,或者说是“逼迫”,但就算在高宗下定决心传召阿弦的时候,皇帝还在心中怀疑——十八子是安定思?这个只怕是不可能的。
可是就在面对面的这时侯,他用心打量面前的孩子,越看,越是惊心,原先的疑虑正飞快地土崩瓦解,高宗几乎认定了,这个孩子,是他那个早就“夭亡”了的小公主。
他不去求助明崇俨,只想先“眼见为实”,却果然……得偿所愿。
就在此刻,宦官进献了燕窝粥。
高宗总算醒神,他故意不经意般转开头,掩饰自己有些泛红的眼,道:“你来的这般早,朕觉着你定然是没吃早饭,就吃一碗粥,搪搪寒气吧。”
宦官诧异。
阿弦也更吃惊,忙推辞:“我……臣不敢当。”
“什么敢不敢,让你吃就吃。”高宗皱皱眉,又吩咐:“不必站着了,坐着安稳吃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