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对阿弦来说,就像是置身在大雪纷飞的旷野,数不清的凌乱的雪片从天而降,让人眼迷而心乱,却无处可逃。
阿倍广目说罢,望着阿弦道:“你对这个名字并不觉得陌生,是么?”
那无数飞舞的雪片忽然定格,“等等,”阿弦道,“是不系舟的人告诉你——安定思公主是十八子?”
阿倍广目眼底的笑意,就像是波澜涌动的湖水:“你觉着呢?”
“我问的是你。”阿弦盯着他。
“啊,”阿倍广目却转过头去,他打开车窗,看着外头白茫茫地琉璃世界,道:“你到了你想到的地方了。”
阿弦皱眉,随着看了眼,果然见银装素裹里,是崔府的门首在望。
“阴阳师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阿弦道。
“我很好奇,”阿倍广目有条不紊地抱起双臂:“你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什么意思?”
阿倍广目笑看着她:“我的意思是,安排好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无论你看到还是没看到,它都在那里,只看你的能耐足不足以支撑你去发现而已。”
“我找到了你,岂不就是一种发现?”阿弦冷道,“你是遣唐使,竟敢在长安装神弄鬼,甚至胆大包天的敢对皇帝陛下动手,若是陛下得知龙颜大怒,别说是你,就连区区倭国只怕也要面临灭国之祸!”
“当然,你说的对,”阿倍广目仰头笑了两声:“但是,为什么你认为皇帝陛下会龙颜大怒呢,据我所知,正好相反是么?”
阿弦心头一顿,哼了声:“这也不代表你可以在长安随意兴风作浪,何况,除了皇帝,还有皇后娘娘……”
“对了,皇后娘娘,”阿倍广目若有所思,“大唐的皇后,可以跟皇帝陛下平起平坐,也可以杀伐决断,女官如果想要置我于死地,只要跟皇后娘娘告发我,大概我便会人头落地了,不过,女官可曾想到,如果皇后知道了这般内情,她,又会如何对待那位死而复生的小公主?”
不愧是阴阳师,简简单单几句话,就直戳阿弦的心头。
“不对,”阿倍广目却仿佛觉着雪上添霜一点更加有趣,“还有那些跟小公主要好的人……”
话音未落,阿弦出手,一把攥住阴阳师的胸前衣襟:“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阿倍广目垂眸望着阿弦愤怒的神情,奇怪的是,他竟觉着这幅怒火升腾的模样极美,就像……该是他心目中天照大神的模样。
略微恍神,颈间衣襟被握紧,阿倍广目敛神微笑:“拿捏这些的并不是我,我只是说出真相的人而已,值得被女官如此对待么?”
阿弦冷笑:“你是觉着我不会去揭穿你,所以有恃无恐?”
阿倍广目摇头:“女官觉着我今日为何要对你坦白?”
看着他坦然之态,阿弦松手:“阴阳师好似忘了,你并没有坦白,是我发现的,你是穷途末路,无法抵赖而已。”
“抵赖?如果要不承认,方法有很多种,”阿倍广目不愠不怒,轻笑地看看有些褶皱的领口,“我之所以直接承认,而全无任何抵赖,是因为我对女官有一份惺惺相惜的敬爱之意。”
阿弦意外之余,哈地笑了出声:“阴阳师是在说笑么?”
“我从来不擅长说笑,尤其是对女官你。”
对上阿倍广目平静无比的双眼,阿弦忽地心头凛然。
刹那间,阿弦竟觉着阴阳师的双眼之中依稀有雪片在飞舞,但是当她细看之时,却蓦地发现,哪里是什么雪片,那是一只只地白色蝴蝶在扇动翅膀,无数的蝴蝶翼翅挥舞,竟像是搅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不知不觉将要把人的心神都吸附其中!
阿弦大惊,本能地往后一挣,只听得“彭”地声响,她的背已经撞在了马车壁上。
“小心!”阿倍广目探臂,似乎想要扶着阿弦。
阿弦却如避蛇蝎,用力将他的手臂推开,拧眉肃然看向此人。
阿倍广目缓缓缩手:“女官怎么了?”
阿弦定了定神,心中居然有一种无名惊悸,她并不言语,只是最后看了阿倍广目一眼,转身推开车门,纵身跳了下地!
双足落在地上,即刻被雪没了。
身后马车中,阿倍广目探身出来:“女官若是想找人闲谈,我在驿馆恭候大驾。”
阿弦皱眉不语,正此刻崔府的门人因发现有陌生车辆停在此处,便过来询问,猛然间见是阿弦,忙躬身行礼:“女官大人!”
又道:“快请入府中。”
阿弦回头看了看崔府门首,此时却已改变了主意,她匆匆道:“不必了,我忽然有点急事,改日再来。”
“这……”门人大惊,“女官……”
阿弦却已转过身,沿着街边,快步离去了。
***
到底是不系舟的人知道了她就是那个侥幸活命的小婴儿,还是其中另有原因。
而不系舟的人让阿倍广目透露消息给高宗,意图又为何?
阿弦当然无从知晓,可是只要想一想不系舟存在的目的……仿佛却又已经知道了。
他们是想向武后复仇。
从当初在桐县,被苏柄临发现身份之后,苏大将军就有借她这把刀的意思。
如今不系舟的人当然也是同样的意图。
也许,他们是想借助高宗之力,向武后发难。
毕竟普天之下,能够克制皇后的,也只有当朝的皇帝陛下了。
忽然想到——如果安定思公主还在人间的这个消息,先从市井内散播的话,就算侥幸传入了高宗耳中,他又如何肯信?
所以借王皇后的阴灵之力,向高宗吐露真实。
真真可谓是一记极为准确而有力的招数。
高宗对于王皇后萧淑妃两人的遭遇,本就有些芥蒂难消,由王皇后以诉说冤屈说明真相,正是一举两得。
且阿弦先前进宫见高宗,并未发现有任何鬼灵,何况天子本身有帝王龙气护体,等闲阴魂怎敢贸然侵袭,所以才出动了阿倍广目。
雪冷冷地拍在阿弦的脸上,她却不躲不避。
不多时,整个头脸已经冰凉,风雪街头看来,宛若一个移动的雪人。
但是心底却也似乱雪纷飞,冰冻三尺。
——现在高宗已经知道了真相,他的态度,决定了以后事情会如何发展。
但是至今高宗并未表露出要说穿此事的意图,那么……或许他也想要将此事的真相掩埋隐藏。
如此一来,不系舟的图谋岂不是就落空了?
但如果高宗按捺不住,张扬出去,昔日王皇后因杀害小公主的罪名遭受一切磨难,名誉尽毁,甚至连累娘家以及长孙无忌等力保王皇后的大臣……这般般件件势必也要翻天覆地的。
而武后……先前她的夺权干政,虽因高宗的默许而逐渐令群臣缄默、习以为常,但她就像是坐在一个架满了柴火的高台之上,稍有不慎,火光从低端燃烧而起,只怕……
且武后上位的重要转折,就是王皇后倒台,如果这个前提不存在,那么臣民只怕要追问,王皇后因何被废,因何被残虐,矛头将直指武后,唾骂之声必不绝于耳。
再加上不系舟的人推波助澜,为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翻案,亦指日可待。
而这,只怕才是不系舟的真正所图。
雪下得越来越大,街头上的人也越来越少,渐渐地,天苍地白,天地之间却仿佛只有她一个人了。
阿弦恍惚间,脚下滑了一跤,几乎跌倒。
——阿弦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或许会“认祖归宗”。
从小儿就不认得父母,骨子里虽有天性,但又因知道这般家族,并非寻常百姓人家,不是说多一个子女,就能随意多一个的。
何况她的身份,偏又如此尴尬而敏感。
可想到高宗这两次召见时候的举手投足,言语神情,阿弦忽地觉着脸颊上生冷地疼。
正闭了闭眼睛,脚下复又踩空,整个人往前趔趄,僵手僵脚地摔在地上。
阿弦试着要爬起来,手脚却有些僵硬难动,双手抓着厚厚地雪,雪地里便出现几个凌乱的手掌印。
眼前却又迅速地模糊,大概是先前雪入了眼里,化成了水。
阿弦呼了口气,白茫茫地气息在眼前寸寸消散。
这琉璃雪地,忽然让她想起在豳州的岁月,那里的冬天格外漫长,雪下得也多,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场景,但是那时候虽然被阴灵追踪所困,可也并没有现在此刻,这种不是阴冷入骨,却是阴冷入心的难受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