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公武承嗣满面春风,不知正在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今日武承嗣进宫,却是因为武后终于给他择了一门极好的亲事。
那女孩子便是大理寺卿郑勇之女,郑勇为人处世虽然颇为中庸低调,但他出身乃是荥阳郑氏,其女又素有品貌双全的美名,倒是符合了当初高宗建议给他找个高门出身女子的本意。
先前武后把此事跟武承嗣说明,——虽然武承嗣心里最想娶的并不是这位小姐,但是谁叫对手太强大,退而求其次,倒也不错。
武后见他很温顺的答应,心里也格外喜欢,便又嘉勉了几句,叫他去向高宗谢恩。
武承嗣在高宗寝殿谢恩退出,正听身边的人说起那荥阳郑家如何如何了得,萧子绮又道:“听说崔府的二公子,也跟郑氏的女孩子结了亲。以后这崔家跟殿下是不是就有了连襟之谊?”
武承嗣哈哈一笑。
正说着,就见阿弦跟崔晔站在前方。
武承嗣看见阿弦,心里还感慨着,双脚已经带着他身不由己走到跟前儿:“听说女官跟天官先前也在宫内,我还遗憾没见着呢,好歹没有错过。怎么,今日是为了什么事,两个一块儿进宫来了?”
武承嗣笑着,飞快瞥了瞥崔晔,就又笑吟吟地看向阿弦去了。
阿弦却顾不上回答他,只是看着武承嗣身边的那人。
她不像是崔晔般涵养功夫到家,两只眼睛里透出惊怒跟一丝骇然。
就算知道萧子绮对武后怀恨难解,也知道他大胆回到长安,但是……进宫?这在阿弦看来,简直是自寻死路的做法,萧子绮就算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而且还是如此正大光明大摇大摆的。
萧子绮的笑容,就像是冬日里的阳光,虽然看着金灿灿的,却叫人察觉不到一丝暖,反而寒意凛然。
他不等阿弦跟崔晔开口,就先道:“见过女官,天官。”
阿弦冷冷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子绮面不改色道:“是随着殿下进宫来着。”
武承嗣在旁“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似乎别有意味,引得阿弦侧目,不知道他怎么了。
武承嗣笑道:“我还以为吴先生你说谎,原来竟是真的。”
阿弦道:“周国公在说什么?”
武承嗣道:“吴先生曾跟我提到过他认得你,我还当他乱讲的不信呢,这会儿才信了。”
阿弦皱眉看想萧子绮,嘴里却是问武承嗣:“是吗?不知道这位吴先生,是怎么提到我们认得的情形的?”
萧子绮淡然笑道:“当然是实话实说了,我同周国公提起,是之前在女官南下的时候,有一日歇在我的庄子里。”
阿弦倒吸一口凉气,这人果然是胆大包天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萧子绮笑道:“其实……我还以为女官会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了呢。”
阿弦听见自己咬牙的声音:“先生所做的那些事,惊世骇俗,令人忘了也难。不过我想不到,你居然会来长安,还……”
她的目光一动,掠过萧子绮看向他身后的大明宫。
萧子绮当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这长安城里好歹也有几个旧日的相识。”看一眼崔晔,萧子绮又笑对阿弦道:“我想他们想的寝食难安,到底要亲自回来看一看才安心。”
同样一句话对不同的人而言,有不同的效果。
在阿弦听来这简直是极为阴森而的威胁预言,但是在武承嗣看来,却像是旧友重逢叙旧寒暄那么简单亲切。
武承嗣笑道:“先生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多情之人呀,怪不得表兄那么推崇你,在信中百般要我重用你,万万不能亏待。”
阿弦问:“表兄?”
“就是我三思表哥,”武承嗣对阿弦向来是十万分耐心:“吴先生原本是表兄的心腹,甚是珍爱的,表兄想给他谋个长安的差事,就让他来找我了。”
武承嗣虽然生得不算出色,但是生平最喜欢长相俊美的人,如果又美又聪明就更好了,就如阿弦一样。
恰好武三思“推介”了萧子绮。
萧子绮原本是那样的出身,论起才学不输于崔晔,谈吐风雅,相貌又上佳,几乎令武承嗣“一见倾心”。
其实就算没有武三思的亲笔信,武承嗣也一定会“喜欢”上这样出色的人物。
无愁山庄里,萧子绮原本是想让猫儿啃食了武三思的,当时阿弦自顾不暇,且也懒得理会武三思,因此竟不知他的死活,只是后来听说武后有意再调他回长安……才知道他居然不知怎么死里逃生。
可是,萧子绮明明曾想虐杀武三思,以武三思的为人,怎么可能会容许萧子绮无碍,且还助他接近武承嗣呢?
这会儿萧子绮大言不惭地笑道:“我只不过会些没什么用处的风花雪月,承蒙殿下看得起罢了。”
武承嗣却振振有辞道:“如果说四书五经是得辛苦研读才能领会的,那风花雪月恰是需要天赋,是世间最难学会的艺能,世间大部分俗物,终其一生只怕也不懂‘风花雪月’四字到底是何意。”
萧子绮禁不住赞叹:“殿下这话,振聋发聩,细想来竟大有道理。”
阿弦在旁,有一种如魔似幻之感。
看着两人此刻谈笑风生的样子,阿弦心想:如果现在在无愁山庄,武承嗣只怕也是极豪华猫食的一种了。
又因为知道萧子绮的底细,所以不管他笑得如何优雅脱俗,阿弦眼前却只有无愁山庄里殒命的那些无辜冤魂的惨状。不管他看着武承嗣的眼神如何喜欢跟“和蔼”,对阿弦来说,这种眼神,就像是捕食者看着猎物,关爱地打量着究竟该从哪个地方下嘴最为恰当。
正在此刻,身边一直默不做声的崔晔道:“阿弦,咱们该走了。”
阿弦一愣,崔晔又向着武承嗣行了一礼:“殿下,改日得闲再叙。”
这毕竟是在宫门前,不知不觉说了这么久,武承嗣后知后觉,虽舍不得,却仍打着哈哈,同两人告辞。
在目送两人离开后,武承嗣禁不住抱怨道:“这天官可真是霸道,才说了几句话,就忙着带人走了。”
萧子绮别有意味:“是啊,真想不到他是这样的人。”
两人身旁另一名随从道:“之前听街头巷尾传说,天官想悔婚,怎么今日竟看不出一点异样?难道都是胡说的?”
武承嗣嗤之以鼻:“那当然是瞎说八道,所以我早跟你们说过那些流言不可信,小弦子是他好不容易跟我手里抢了过去的,万万没有再松手的道理。”
那随从暗笑,心想:“那当初听到两人婚事告吹的流言之后,高兴的手舞足蹈的人却不知道是哪个。”
萧子绮道:“其实我近来还听到另一个传说。”
武承嗣似乎把方才驳斥流言的那句话忘了,立即询问是什么传说。
萧子绮道:“我听人说,天官因为先前在羁縻州受伤太重,身子虚弱不支,只怕寿命不长。”
武承嗣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意思?”
萧子绮笑道:“这个意思是,天官如果不想女官很快成为寡妇,最好就不要跟她成亲,除非是有意要害她。”
武承嗣张着嘴,不知是骇然还是窃喜。
这会儿周国公心里很是犹豫,一方面不想阿弦当寡妇,另一方面,如果真的当了寡妇,或许自己仍有了机会,因此心里不由左右为难。
***
阿弦同崔晔乘车往回,路上,阿弦道:“我想,把此事告诉皇后,阿叔觉得怎么样?”
崔晔道:“你想把萧子绮在无愁庄所作所为告诉?”
阿弦点头。
崔晔道:“告诉皇后让皇后提早提防也好,只不过对付萧氏族人,皇后要提防的最好方式……”
阿弦道:“怎么?”
崔晔不言语,只是回看着她,而阿弦也不必再等他的答案,眼前就出现萧淑妃王皇后的惨状。
如果把此事告诉武后,不管此事何等的离奇,只要跟“萧氏”有关,武后一定不会等闲视之。
而已她的手段,会怎么处置萧子绮隐约可想而知,即刻处死只怕是最轻易的惩罚方式。
甚至……对于已经大部分被流放在岭南且改了本姓的萧氏族人而言,皇后一怒之下到底会做出什么来,叫人无法揣测。
阿弦道:“阿叔认为我该怎么办?”
崔晔道:“还记得我曾经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么?这件事就交给我好了。”
萧子绮的身世跟遭遇固然叫人同情,但是他在无愁山庄大开修罗之门,残夺了那许多人的性命,却并不是能说翻开就翻开的,何况他对武后的仇怒之心不休,如今更能出入宫门,着实叫人忧虑。
但阿弦又不想因为自己一句话,让那更多无辜的人再流血丧命。
有了崔晔的允诺,终于让她可以暂时将此事抛在脑后。
***
六月初,是袁恕己的生辰,一干相识的客人都来道贺。
上回袁恕己当街拦崔晔轿子,却“被迫”目睹了那样一幕。
他虽然临去扔了话给崔晔,但此后到底没有再见崔晔跟阿弦的“勇气”,就算不见面,还总淡忘不了那情形……
直到今日,阿弦自投罗网。
跟袁恕己一起想探听真相的是桓彦范。
因袁恕己正招呼客人,桓彦范拉着阿弦问道:“先前天官跟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天官已向娘娘求了退婚,像是要大闹一场的样子,怎么忽然又风平浪静起来?”
阿弦笑道:“没有的事,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无稽之谈。”
桓彦范啐了声:“你能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了我吗?”
阿弦道:“既然瞒不住,你怎么还来问我呢?”
桓彦范吃了个哑巴亏,发狠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听说你那日闯入了尚书省,也不顾各位大臣正在讨论正事,就把天官抢了出去,一定是跟这个有关对么?你可真敢做,那可是尚书省……”
阿弦笑:“我喜欢,又怎么样?”气定神闲地吃茶。
桓彦范看着她,啧啧赞叹:“连强抢夫男的事也能干的出来,小弦子实在是女中豪杰。”他举手连连作揖:“小人佩服佩服。”
阿弦忍不住笑道:“你可不用怕,我也是极挑剔的,什么人都抢。”
桓彦范抚胸道:“那我就放心了。”
阿弦横肘怼了他一下。
两人坐着闲话片刻,袁恕己回来,一眼看见阿弦,眼前无师自通又冒出那一幕,脸上隐约发热。
没见面的时候,有千万想问的,这会儿一窘迫,什么话都没了。袁恕己只得绷着脸装作若无其事状道:“你们且坐,我忙得很,待会儿再回来招呼。”
待他去后,桓彦范方道:“那天我告诉少卿天官想悔婚,本是去找你的,在街上遇见天官轿子,他气冲冲去掀轿帘要兴师问罪,好像从那时候起就不对了,也不知是怎么样?”
阿弦咳嗽道:“是啊,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又不在那里。”
桓彦范狐疑地斜睨她。
阿弦觉着自己的脸皮越来越厚,连谎话都说的这样得心应手。
正说着,高建也来到了,便跟阿弦凑在一块儿,桓彦范知道他们是乡党,又看高建生得黑胖,言语直拙,带着有趣的豳州乡音,便有意逗他说话,又跟着学。
阿弦因他终于不再追着自己询问,略松了口气,便抬头四处打量。
正厅门外间又有客人来,袁恕己上前迎着,那客人不知带了一样什么礼物,双手奉上,袁恕己举手接过。
就在阿弦盯着这一幕看的时候,眼前却又起了奇异的变化,虽然还是袁恕己站在门口迎客,虽然仍是客人献礼,但这客人已经变了。
在袁恕己对面站着的,赫然正是周利贞。
周利贞含笑上前,拱手作揖后,又从旁边小厮手中接过一个匣子,略微躬身呈献给袁恕己。
袁恕己挑眉:“礼物?周都事也太客气了。”
“不过是个心意而已。”周利贞的身子躬的越发低下去。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袁恕己虽对此人丝毫好感都无,但见对方如此,且今日有事大好日子,只得道:“不必多礼。既然如此,我……”
正想说“却之不恭”,周利贞突然一抬手。
他的手底,不知何时已经握了一把极薄而锋利的柳叶刀,遽然从下往上一挑!
两人站的本就极近,周利贞的手又躲在锦匣下面,袁恕己且毫无防范,如此一来,顿时血溅当场。
***
在周利贞突然发难的时候,阿弦猛然往后一倾身子,几乎跌了回去。
匕首森然嗜血的煞气扑面而来,瞬间叫她脸色惨白。
旁边桓彦范正跟高建打听豳州的趣事,却见阿弦闷哼一声往后倒身,桓彦范吃惊,忙将她扶住:“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