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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弦没想到会在这时候遇见李贤。

原本按理说,崔晔跟李贤的关系很是亲近,之前崔府有什么场合,但凡李贤在长安,都会前往,通常还会跟太平一起,且就算李贤不在长安,以太平的性子,也常常自己跑去府中凑热闹。何况如今两人都知道了阿弦的身份,更似“亲上加亲”了,就算是高宗跟武后碍于身份无法参与,他们两人本也一定会到的。

但是……这一次崔晔跟阿弦婚典,太平跟李贤双双缺席,李贤只是命雍王府的人送了贺礼。

阿弦拱手:“雍王殿下。”

前方太子府门口,有人瞧见了这边的情形,大概是看见李贤来到,便纷纷地前来迎接。

李贤翻身下马。

在那些人来到跟前之前,李贤看着阿弦道:“失陪了。”

阿弦侧身相让,恭送他离开。

一堆人迎上来,簇拥着李贤往府中去了。

阿弦目送李贤离开的身影,他在进府的时候脚步顿了顿,仿佛要回过头来看一眼,却最终不曾。

***

太子李弘的丧礼办完之后,高宗降旨,册立雍王李贤为皇太子,留守京城监国。

册立太子这个消息并不让人意外,甚至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意料之中而已。

毕竟李弘的身体不好众人皆知,后来这段时候缠绵病榻,已经很少出头露面,早在那时候起,朝野就有猜测,当时还是沛王的李贤极有可能会成为太子。

只是没想到,高宗还会令李贤留在长安行监国之职。

一瞬间,朝野议论纷纷,也有许多人暗中快慰,毕竟先前高宗不理朝政,让武后代替处理,如今肯命李贤监国,也就是有意要扶持太子的意思,所以这自然让许多早就看不惯武后行事的大臣们暗暗地欢呼雀跃。

暗自高兴的却还有一个太平公主,太平正愁自己可说话的人日渐少了,心里忧闷与日俱增,又不敢跟武后透露分毫。如今李贤留守长安,他向来跟太平最亲,太平的高兴可想而知。

这日,太平公主来到东宫。

正李贤同东宫属官房先恭,韦承庆等议事,主要所论的是两件,一是近来百官关注的跟吐蕃之战,二却是先前坊间出现的凶杀事件。

前一件事倒也罢了,因为之前三省六部的主要朝官都已经商议过,除了个别异样声音,多半都主战,如今只在兵员的调动,辎重粮草准备,以及主帅的决策上尚有商榷。

至于第二件案子,原本提不到太子的面前,只不过因为影响有些太过恶劣,毕竟发生的时机微妙,正是在太子李弘逝世,李贤被册立为太子的时机,且一连发生了两件,手段又格外的令人发指,所以引得城中流言纷纷,人心惶然,若不尽快将凶手缉拿归案,或者再连续发生其他案件,坊间议论只怕无法控制,对刚刚接手的监国太子而言,当然不妙。

太平听他们在说正事,本不想打扰,只是悄悄地听了一耳朵,谁知隐约听到“斩断四肢,剖开肚子,五脏等都被……”

太平脸色立变,后退两步,问身旁的宫女道:“他们在说什么?”

那凶杀案极为可怖,宫内的人虽然有所耳闻,但统统不敢在太平面前泄露分毫,是以太平竟不知道。

宫女如何肯回答,只神色慌张道:“公主,他们在议事,咱们不如去外头等。”

太平也觉着心惊肉跳,有些可怖,便转身下了台阶。

此刻已进了七月,天气甚是炎热,太平迤逦沿着廊下往前,正走着,忽然瞧见墙上花窗之后,有个人影若隐若现,她驻足转头一看,才要说话,那人向她比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太平会意,便回头对跟随的宫女太监们说道:“我累了,要去前边亭子里歇会儿,你们不要跟着。”又叫那近身的宫女去拿茶水来喝。

支走了所有人,太平才转头望着那窗户对面:“怎么是你呀?”

那人这才缓缓露面,芭蕉叶子在阳光下显得十分明翠,光影闪烁照的这人的脸也格外魅惑,竟正是萧子绮。

他眼底带笑地说道:“公主见到我很失望吗?”

太平道:“哪里,可知道上次一别后,我再也没见到你,跟表哥打听,却说什么宫禁森严之类的话来搪塞。我还当再见不到你了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子绮眨了眨眼,道:“我因为想见公主,所以才偷偷地跑来太子府,你可不要把此事告诉别人。”

太平笑道:“这可是真的?你为什么想见我?”

萧子绮道:“因为我觉着公主一个人太可怜了。”

太平猛地敛了笑,然后说道:“你说什么?谁说我可怜了?”

萧子绮道:“虽然看似无比风光,但是那么大的皇宫里,究竟有谁真的知道公主在想什么?只怕连皇上皇后都不能懂,毕竟他们都只在忙他们自己的事,没有人真正地关怀公主。”

“你、你是胡说,”太平呵斥道:“父皇跟母后都很疼爱我,关心我。”

萧子绮道:“公主真的是这么觉着吗?”他思忖地看着太平,道:“可是照我看来,陛下只是把公主当作猫儿狗儿似的宠物般爱护,而皇后却把你当作笼中鸟一样束缚着,他们对待公主,还不如对待女官上心呢。”

太平心头一痛,屏住呼吸:“你说什么?”

萧子绮道:“女官这一次嫁给崔晔,皇后特意命宫内六司为她操办,这可是只有皇族贵戚、或者只有公主才有的荣宠待遇,哼,女官又算什么?她怎么比得上公主呢?”

太平低下头去:“你知道什么。”她不再跟萧子绮说话,只默默地低头往前走去。

太平步下台阶,往右手一转,进了花园。

花园门口,萧子绮早等候在那里,他望着太平,无限叹息般道:“可怜的公主殿下。”

太平道:“不许你这么叫我!”

萧子绮笑道:“我只是疼惜公主罢了,虽然我身份卑微,又是别人的眼中钉,但我却觉着跟公主一见如故,忍不住想要呵护公主,不想撇下你不理。”

太平本来有些心烦,听了这句话,却忍不住抬头又看向萧子绮:“你……”

对方琥珀色的双眸流露着深深笑意,看的太平忍不住有些脸红心跳。

这一刹那她几乎不能转开自己的双眼:“你……是谁的眼中钉了?”她终于小声地问。

萧子绮道:“我曾经得罪过女官,女官心里一定很不喜欢我,女官讨厌我,那天官自然也不会喜欢我。”

太平恍然而又好奇:“你又是怎么得罪过女官?”

萧子绮道:“我只跟公主一个人说,你可不要告诉其他人,不敢我可是又要惹祸了。”

太平忙答应,又催促他。

萧子绮突然握住太平的小手,拉着到转到一簇美人蕉后面。

火红的花从翠绿的叶子里窜出来,太平看一眼那花,又看看近在咫尺的萧子绮,一阵恍惚,也不知是想听他说明跟阿弦的原委,还是想跟他这样在此处多留一会儿。

***

等武攸宁跟宫女们寻来的时候,萧子绮却已经不见了。

太平独自一个人从花丛中走出来,面对武攸宁疑惑的眼神,太平淡淡说道:“怎么一杯茶要这么许久呢,我都要渴死了。”

又问武攸宁:“太子哥哥跟那些大臣说完话了么?”

太平匆匆地吃了两口茶,便去太子李贤的书房里探视。幸而这会儿太子府的属官都退下了,只有李贤一个人在桌子后翻看卷宗。

太平叫道:“贤哥哥。”跑了入内。

李贤抬头见是她,笑道:“听说你来了,却怎么不见人,我还以为你又跑出去在城里闲逛了呢。”

“母后只答应了让我来找你,却没答应我出去玩耍,我当然不敢了,”太平来到他桌子旁边,坐了,“贤哥哥,你当了太子,忙了很多,也不像是之前那样有时间陪我了。”

李贤道:“哪里的话,只要你来找我,我便一定有时间。”

太平趴在桌子上,歪头看李贤:“真的吗?你对我还像是以前一样吗?”

李贤道:“这话奇怪,难道还会有什么两样?”

太平认真点头道:“当然了。父皇跟母后对我就跟以前不同了。”

李贤吃惊,把手中的卷册放下:“你说什么?”

太平道:“难道你没发觉么?因为……小弦子的原因,父皇不再像是以前那样疼我,母后对我也更严厉了。”

李贤本要说她多心,然而因涉及阿弦,就触动了他自己的心事,一时惘然不语。

太平道:“贤哥哥,你说是不是这样?”

李贤定神:“不要多心,虽然她是……但、但毕竟这么多年都不曾见了,那比得上你是在身边儿呵护长大的?就算是有所不同,那父皇跟母后也只会更疼你,绝对没有减少的道理。”

太平若有所思地出了会儿神,才又问道:“贤哥哥,你先前错喜欢了她,现在该好了吧?”

李贤喉头一动,笑道:“这种旧事还提起来做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我都忘了,你却比我还在意呢,再者说,你才多大,就不用操心这些了。”

太平道:“你既然忘了,怎么先前他们成亲那日,你并没有回来观礼坐席?”

李贤见她果然很不好糊弄,心里苦笑,只得说:“那会儿我雍州事忙,我也已经命人送了礼回来了。”

太平想起他才得知真相后槁木死灰般的反应,心有余悸:“只要你不是还放不下就成。”

毕竟年少无知,不由又问:“先前我来的时候,听你们说什么四肢、肚子之类,又指的是什么?”

李贤一惊,绝不肯告诉真相:“这个你不必理会,跟你不相干的。”

太平皱眉道:“我听着也怪怕的,不相干就罢了。”

李贤因领受监国之位,日常也有许多政务处理,手头有许多事要做,只是看太平找了来,便暂时把那些放在脑后,好好地陪着她游玩了半天。

见时候不早,太平便启程回宫,临去又叮嘱了改日出城游玩。

七月的天,说变也变得很快,不多时天上乌云聚拢,将阳光遮的严严密密,风里竟透出几分冷飒。

宫车走到半路,只听得哗啦啦响动,落下雨来,顷刻间把地面都打湿了。

马蹄踏过石板路,同时还要避让正纷纷奔走躲雨的行人,忽然,路边飞奔的行人之中,有个尖叫了声。

其他几个人不知发生何事,纷纷看来,却见那尖叫之人步步后退,手指着旁边的通水沟中,只是叫的惨厉,无法出声。

有一人上前探头看去,当看清所见后,也随着大叫,往后一跌,便跌倒在鱼水之中,惨呼连声。

武攸宁早打马奔到太平车边,又叫侍卫们都警惕起来。

车内太平不明所以,打开车窗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武攸宁道:“还不明了,殿下不要露面。”

然而太平眼尖,早看见路边七八个行人都站在排水渠边上,有人厉声大叫,有人跌在地上,还有的在叫:“人头,人头,快叫南衙的人来。”

太平打了个激灵,却又有些不敢相信,当即跪坐起来,从车窗口往外竭力看去。

排水渠就在眼前,因下了一场急雨,河水奔涌的极快,太平一瞥之间,只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随波逐流,仔细一看,才知道是个黑发舞动的人头。

随着水流的上起下浮,那人头也随着沉浮翻滚,不时地露出一张死不瞑目的狰狞的脸,呲出的牙齿狰狞而可怖,像是个不怀好意地要择人而噬的笑。

太平回到宫中后,便生起了病。

***

这日,阿弦因要查阅一份公文,来到库房。

管库的前几日才换了个新人,恭谨地向阿弦行礼,又问她需要什么卷册。

阿弦笑道:“不必劳烦,我自己找就是了。”

那小吏才惴惴地退下。

阿弦原先在这里当差过,对里头的档册安排当然了若指掌,这其中自然也多亏了“黄书吏”的指点。

阿弦四处打量,一时却找不到自己所需要的那份,原来这阵子档册的安排被人动过了。阿弦正皱眉想要问问那小吏,就听见有个略熟悉的声音道:“女官终于又回来了?”

阿弦歪头看去,果然看见个熟悉的鬼影子站在架子旁边,正是当初跟黄书吏一起厮混过的那只。

“是你?”阿弦失笑,几乎有种跟朋友久别重逢的感觉,“好久不见了。”

“是呀,”那鬼也笑道:“先前都知道您要嫁给崔天官,大家都哭的不成呢。”

阿弦笑道:“这有什么可哭的?”

鬼道:“那就不能像是以前一样,随时随地都可以靠近女官了呀。”

阿弦想起在周兴家里那两只鬼也是如此说,不由又笑道:“所以你才这么久没有出现吗?”

鬼道:“也不是,之前我不知在哪里睡着了,方才才醒。”

“睡着?”阿弦无法想象。

那鬼仰头,看着屋顶道:“大概就是在灯芯里,对我们而言,那可是个休息的好去处。”

阿弦抬头,仰望着屋顶的两盏挂灯,大概是从建造这库房的时候就设置了的,造型倒是别致的很,可是此后却从不曾点燃过那灯,因为库房里存放的都是重要的档册,灯燃的那样高始终是有些风险。

因为太高,打扫也不方便,所以那灯罩之上落满了灰尘,还吊着若干蛛丝尘网,怪不得这鬼说那是个歇脚的好去处。

阿弦笑道:“果然是不错。睡在那里,一百年也不会有人打扰。”

正说了一句,忽然愣怔,她又仔细看了看那吊着的灯:“你睡的是这个?那灯罩上的……是什么?”

鬼道:“是一幅图。”

“什么图?”年积月累,灰尘把灯上的图案挡了大半,何况这么多年过去,颜色也早褪了。

鬼也说不上来,阿弦皱眉,忽然纵身一跃,跳上架子,她身形灵动,往上飞攀,终于停住,扭身向着梁上又跳过去。

鬼吓了一跳:“小心呀!”

阿弦因许久不曾登高,落脚不稳,差点儿跌滑下来,暗暗地也惊出一身冷汗。

等她站住脚后,俯身过去,往那灯上用力吹了口气,灰尘散落,蛛网飘动,露出一副《寒江独钓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