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
突然,一个声音传来,打断了阿弦的思绪。
开口的是那杀死高建的、瞪着自己双手看的路人。
阿弦抬头,对上路人望过来的眼神,他继续说道:“我听说过你的很多事,他们都说你、都说你能通灵,是不是真的?”
阿弦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尤其是在这时候。
这会儿,那发呆的孩子跟撞墙的青年却也听见了这人的话,那孩子突然道:“我也听说过女官会通灵,能见鬼,你真的能看见吗?”
阿弦还未回答,那孩子却站起身,踉踉跄跄来到她的身旁,求道:“你要是真的能看见鬼,那能不能看见我爹?”
“你爹?”阿弦诧异。
那孩子道:“是,你告诉我爹,不是我,不是我杀了他的!”他似十分着急而害怕,又哭了起来,边哭边道:“不是我,别怪我。”
阿弦愣了愣,然后沉声说道:“我看不见你爹,但是你不必担心,不管是做人还是做鬼,他都不会再伤害你了。”
小孩子仰头看着她:“真的?”
“真的。”阿弦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是不是我杀了我爹?为什么他们都说是我?”小孩子胆怯地又问。
阿弦虽知道真相,但要跟这么小的孩子解释附体之事,似乎会有越说越乱的嫌疑,何况这种事又天生是极难说清,就算说出来,也未必有人尽信。
阿弦缄默了片刻,郑重说道:“你只需要记得,这并不是你的错。”
小孩子似懂非懂,迎着阿弦的眼神,却终于点了点头。
“你能不能看见翠红?”是那青年忽然间双膝着地扑了过来。
阿弦摇头。
她没看见所有被害者的鬼魂在此,不管是商贩,妓女,还是高建。一无所得。
青年满脸失望跟不甘:“为什么看不到,你不能能通灵吗?”
阿弦道:“对不住,让你失望了。”
“原来是骗人的。”青年愤怒地望着她,“什么女官,那么大的名头,一定是因为崔天官的关系,才能在朝堂里招摇撞骗,你这骗子,骗子!”
阿弦只是淡淡地垂眸,不愿跟他争吵。
那路人却半带小心地问道:“我前天听见狱卒们私下里议论,说什么女官其实是皇帝跟皇后的亲生的,是当初传说已经死了的安定公主,是真的吗?”
青年愣住,猛地回过头来:“什么?公主?”
路人:“可是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就可以解释了为什么朝廷会允许一个女人当官了。”
青年呆呆道:“公主?她是公主?这怎么可能?安定公主之前不是被废后害死了么?”
路人道:“据说外头都是这样传的,究竟真假不知道。”
“难道……”青年瞪大双眼看了阿弦半晌,喃喃说:“不是靠崔家,是因为是公主才能当官吗?”
阿弦听着青年跟路人的话,不由想起很久前武后跟自己提过的那番话,当初武后不许她嫁给崔晔的时候就曾提过,若是嫁了高门,以后不管自己如何作为,一定会被说是借了男人的光。
没想到亲耳所听,竟是在这种情形下。
***
外间脚步声急促靠近,然后是门锁响动。
几个人都看向牢门处,是袁恕己现身,他向着阿弦一点头,招了招手。
阿弦还有些迟疑,袁恕己等不及,他闪身而入,不由分说地握住阿弦的手拉着她出外。
牢门在背后又关了起来,阿弦道:“少卿,你干什么?”
袁恕己道:“今日在殿上已经说明白了,案子已结,你不用再留在这里。”
阿弦道:“已经判定了吗?”
袁恕己点头:“是,已经判定,只需要些交接而已。你不必理会这个,我会跟崔晔交代,待会他会来,你就跟着他回去就是了。”
阿弦回头看一眼牢房的方向,问道:“那他们呢?”
袁恕己道:“都是一样的‘过失杀’判罚,我的书吏会通知他们的家人,按律行事,不用担心。”
袁恕己领了阿弦出了牢房,先带她回自己房中,叫她先洗了手脸,此刻书吏早备了糕点跟茶水送上来,袁恕己催促她喝茶吃点心。
阿弦毫无食欲,只是碍于他的盛情,便吃了半块饼。
趁着这个时间,袁恕己又把之前殿上的情形跟她略交代了,道:“陛下叫我跟狄仁杰一块儿查……也许还会要问到你。”
阿弦道:“问到我什么?”
“比如跟朱伯之前的一些事。”
阿弦低下头去。过了会儿才说:“如果查到最后,会查出什么来?”
袁恕己道:“当然是真相。”然后他停了一下,对阿弦道:“你怎么了,是觉着这样不妥么?”
阿弦犹豫道:“我不知道。”她的身份会成为某些人的负累,比如皇后。
原本她已经打定主意一生也不去泄露这秘密的。
袁恕己见她脸色仍不大好,便安慰道:“总之先把这一关过了,也不用怕往后,毕竟有我在……也有狄御史,之前为了你的事,他特意来找我分析案情,还说自己不能对你的事袖手旁观呢。”
阿弦笑道:“狄公竟这样深情厚谊。”
袁恕己道:“不止是他,许尚书,卢国公,小桓等,都为了你的事着急的很,天官我就不说了,那是他份内必为的,总之我们这些人,都跟你是一块儿的,知道么?”
阿弦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少卿。”
袁恕己很想再揉揉她的头,可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就算他们心无芥蒂,到底阿弦是嫁了的人,以前还想着给崔晔找些麻烦,现在……
总之都看在阿弦的面上。
袁恕己道:“你谢我么?这一次的事,算起来起因也只在我,幸而如今有惊无险,倘若你……”他叹了声,释然地一笑:“阿弦,虽然这话有些太肉麻了,但我仍是想告诉你,认识你,实在是我三生有幸。”
“果然很肉麻。”阿弦向他笑笑,抬手在他手臂上轻轻地拍了拍。
两人相顾而笑之际,外间传来书吏的招呼声:“天官到了。”
袁恕己对阿弦叹道:“这人终于来了。好了,让他带你走吧。”
说话间,崔晔已经走进门来,他跟袁恕己很快地目光一对,便走到阿弦身旁,把她上下扫了一遍:“怎么样?”握住手,只觉得手上冰凉。
“我很好。”阿弦回答。
崔晔道:“我带你回府去。”
说了这两句,崔晔转头望着袁恕己:“多谢少卿,我带阿弦回去了。”
袁恕己道:“天官不必客套,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只不过如今外头流言满天飞,天官要多加留意才好。”
崔晔道:“多谢提醒。”他们之间本有的那一点心结,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消弭于无形了。
三人作别,崔晔带着阿弦出门,虽然大理寺不比别的地方,但一路往外,仍收到不少异样的眼神。
崔晔扶了阿弦上车,自己也跳到车上,车门关起来后,就迫不及待地抱住了阿弦。
将人紧紧地搂在怀里,感觉心里才踏实。
阿弦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干什么呢?”
崔晔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已。”
阿弦笑了笑,又问道:“我要回崔府吗?”
“那是当然了,不然去哪里?”
“老太太可知道了吗?案子的事,还有……”阿弦问。
崔晔一顿:“是,她老人家问过我话了。”
“老太太是不是不高兴了?还有夫人……你是怎么回答?”
崔晔道:“不妨碍,祖母的脾性你是知道的,母亲也当然是最以你为重,之前已经催问过我好几回了,若非我拦着,是要来探望你的。”
阿弦略觉宽慰。
回到崔府,崔晔先带阿弦去见崔老太太,正卢夫人也在,老夫人神情谈吐一如寻常,简单地问了几句,无非是受没受过苦,如今无事了就天下太平了之类的话。
但虽然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别的意思,可阿弦总有些觉着老夫人跟先前似乎有些不同了。
之前是真心格外地疼爱自己,会把她搂在怀中赞怜,但是现在,虽看着和蔼,却仿佛多了一层谨慎的疏离。
崔晔是个明白人,在两人略说几句后,就借口说阿弦才回来,要先去解一解晦,带了阿弦出来了。
才出门,就见玄影从廊下离弦之箭似的奔了过来,阿弦正要俯身将它抱住,身后卢夫人跟了出来,叫住两人。
卢夫人望着阿弦的脸,终于将她的手握了一把,口中说道:“回来了就好。不用想太多,好生歇息,把身子调养起来最要紧。”
阿弦感动,谢过夫人,同崔晔自回了房中。
虞娘子早就望眼欲穿,于是伺候着先去洗澡,阿弦到底是累了,几乎又在浴桶里睡着,是崔晔将她抱了出来,本要叫醒她吃饭,可见她如此困倦,便只得先不打扰,任由她饱睡一场。
崔晔本想守着阿弦,怎奈手边的公事繁忙,便叫虞娘子照看好,自己先去吏部。
虞娘子在房中看护阿弦,眼见天色渐暗的时候,阿弦醒了过来。
虞娘子早叫人准备吃食,见她醒了,正要张罗。
阿弦忽然问道:“姐姐,可听说府里的人说了什么吗?”
虞娘子一楞:“说什么?没头没脑的问什么?”
阿弦道:“外头的那些传言,说我是安定公主的,府里的人可闲话了么?”
虞娘子怕她不受用:“没有,这种无稽之谈,谁去会理会。”
阿弦望了她一会儿,犹豫说道:“姐姐,你说我们回去怀贞坊住几天怎么样?”
虞娘子道:“好好地怎么突然要回去?”
阿弦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有点想。”
虞娘子道:“玄影在,你跟我都在,只除了把那小猫儿留在了那里,你这会儿急着回去做什么?”又问道:“天官知道吗?”
阿弦道:“我还没有告诉阿叔,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横竖他吏部最近忙得很,聚少离多。”
虞娘子道:“既然如此,老太太跟夫人也是不知情的了?”
阿弦道:“这会儿叫人去告诉她们也不晚。姐姐,先把东西略微收拾一遍吧。”
虞娘子疑惑地看着她,试探着问:“阿弦,你这样着急回怀贞坊,不会是因为最近那流言的事吧?”
阿弦若无其事地一笑:“跟那个并没有关系。”
虞娘子道:“若是没有关系,怎么一回来就要走?再说,最好在天官在家的时候如此,不然的话,岂不是让天官觉着是崔府里对你做了什么?”
阿弦本来并没这许多的想法,被虞娘子点拨,这才道:“那好,等阿叔回来了,跟他说声就是了。”
虞娘子见她从善如流地答应,徐徐松了口气。
今夜,阿弦强撑困意等了半宿,竟不见崔晔回来。
虞娘子派人去打听,早在一个半时辰前,就说是从吏部出来了,如今去了哪里,却不得而知。
阿弦正在忧心忡忡,忽然耳畔听到有人叫道:“十八子,十八子!”
声音略有些熟悉,但声调幽幽咽咽,不似人声。
阿弦跑到门口侧耳再听,那声音却是从外头传来的。
***
今夜,崔晔因也想着早些回府陪阿弦,便特意早半个时辰离开吏部,谁知在回来的路上,却遇到了一件事。
巡城的禁军有些慌乱,见了崔晔的车驾,忙来禀报。
原来是在前方的两条街外,发现了谏议大夫明崇俨,不知为什么,像是被什么人伤着了。
明崇俨名头甚大,禁军知道非同小可,正一面派人去报上头,一边儿想要带明崇俨前去医馆里疗治。
谁知道,不管他们用尽了什么法子,都无法靠近明崇俨一步,明明他就在前方,相隔一步之遥,却偏偏没有人能近身,所以才如此慌乱惊疑。
崔晔听说,忙从车上跳下,随着禁军的指引往前,不多时来到一条僻静的巷落,远远地果然见明崇俨立在原地,乍一看并没有什么异样,可是看久了才发现他一动不动,且走近了,更发现他的肩头隐隐地有血渗出。
此刻,正有两名禁军不信邪地往前靠过去,但不管他们怎么试探,好像明崇俨身外有一层无形隔膜,把他跟众人隔开,为首的小统领正焦心,见崔晔来到,却蓦地心头一宽。
崔晔见明崇俨这幅模样,也是有些意外,他心里明白,明崇俨如此,只怕是“中了招”了。
明崇俨是术士,眼前这种怪奇的景象当然也不能用常理来推测,崔晔猜测明崇俨可能是跟什么人斗法,又或者是不甚中了别人的术,才落得如此境地。
禁军们早就给他让出路来,崔晔上前,抬手往明崇俨身上拍落,果然也像是那些禁军一样,距离明崇俨一步之遥的距离,再也无法碰触。
崔晔走到明崇俨正面,却见明大夫双眸紧闭,竟犹如梦游般的模样,除了他嘴角微微抽动,显示并非是简单地梦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