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师傅出诊回来,原想在顾雪洲家歇歇脚,喊门却没人应,向街坊邻居一打听,才知道似乎是因为沐哥儿丢了还是被拐了。听着蹊跷,顾师傅虽想帮忙,可来的晚了一步,旁人知是知道这两个顾出去找人,去哪却没人答得上来。
既然顾雪洲不在,他暂时也帮不上忙,顾师傅背着药箧启程回府城,他心里太担心,还是再回顾家去看一眼,心里盼望不要出什么事,结果一走到门口就看到门扉是半开着的,他轻轻推了一下,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院子中间,葳蕤茂盛的树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他茕茕孑立。
“沐哥儿?”顾师傅愣了下,唤道。
沐哥儿没有回应,只安静地转过身来。
顾师傅察觉到不对劲,沐哥儿的衣服上片片脏污,头发也有点乱,待走近了,他更是一瞬间就感觉出沐哥儿身上的……杀气,他脚下顿了两步,才继续走过去。
沐哥儿脸上没有一丝儿笑,冷冷地问道:“顾雪洲在哪?”
顾师傅怔了一怔,眉头锁得更紧了,“他不在……他不是去找你了吗?我看到你,还以为是他把你带回来了。”
听了顾师傅的话,沐哥儿眼底流露出了几分疑惑的神色,仿佛动摇了下,他警戒地望了顾师傅一眼,收敛了下身上的杀气,“……那我在家等他。”说完便转身要走。
顾师傅皱眉盯着他,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袖子间有道寒芒一闪而过,他沉着声音道:“沐哥儿,站住,你手上拿着什么?”
沐哥儿正踩上一级石阶,侧身,斜眼睨着顾师傅,掩了掩衣袖,眼也不眨一下,平静地回答:“没什么。”
两人之间隔着五六步的距离,空气像是被凝固,两人缄默着对峙起来。
顾师傅率先打破了僵局,当他刚一动作,沐哥儿立即故技重施往房柱上蹿,可惜才蹿到一半顾师傅蒲扇般的大手斜插过来就要抓他的衣领,沐哥儿躲过他的捕捉,在柱子上蹬了一脚,借力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轻盈稳当地落地在顾师傅的背后。顾师傅不得不认真点起来,没想到自己对付个八岁小孩竟然也得用上些功夫,他上次明明就是用这招逮着沐哥儿的,这次竟然就没用了。
比力气比技巧,沐哥儿之于顾师傅不过小鸡之于老鹰,顾师傅稍动真格,不过两招,沐哥儿落了下风,又错失良机没能躲上房梁,被牢牢地压制住,他被逼到绝境不得已只能亮出了手上的刀子,顾师傅往后退了半步,嗤笑了下,接着大步揉身而上,抓住沐哥儿的手腕,一扭,刀子铛的一声掉在地上。
他把沐哥儿的双手反剪在背后,一只手就足够扣住沐哥儿两只手的手腕了,接着把刀子捡起来收好。
沐哥儿不再装下去了,他不停地挣扎着,头发披散,颤抖着的声音充满了仇恨阴鸷,仿佛入了魔,“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顾师傅越听越心寒,“你要杀了谁?”
沐哥儿瞠大眼睛,一双墨黑的眸子像是泥沼的入口,无波无澜,望不见底,人的影子映在上面好似被吞噬进去,“他不要我了,我要杀了他。”
……是在说顾雪洲。
“到底发生了什么?顾雪洲会不要你?我们之前那么劝他,他死活都要把你留下来,为什么会突然就不要你了?”顾师傅反问。
沐哥儿咬牙切齿的,犹如一只被困的幼小野兽,不停地挣扎,红了眼睛,“为了娶老婆……还骗我,把我送给了那两个秃驴!要我也去做小秃驴!”
顾师傅还是不信,继续问他:“他是亲口对你说不要你了的吗?”
并不是……沐哥儿心底愈发动摇,可是是那个和尚亲口对他说的,而且他被迷晕了送到船上哪还有假,要不是他自己逃出来现在说不定已经被关在寺庙里剃光头发了……但说不定丑八怪真的并没有要抛弃自己呢?
沐哥儿想着,不再继续挣扎,安静了下来。
“沐哥儿,你冷静一下,我想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我放手,你别再胡来了啊。……你就算用上刀子你也打不过我的啊。”顾师傅说着,放开了手,“你洗把脸,换身衣服,不然安之回来见到你这个样子要心疼的。”
沐哥儿身上的戾气渐渐淡了下去,大概是因为还有最后一线希望可以证明丑八怪没有抛弃他,湿气泛上眼睛,他委屈极了,从鼻子里哼哼说:“他都不要我了,怎么会心疼……”
顾师傅啧了一声,翻了个白眼,懒得理睬他,他就没见过比沐哥儿还难对付的小孩子,“去洗脸?”
沐哥儿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去,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顾师傅拉了他两把,沐哥儿死活赖在地上,折腾狠了还张嘴要咬人。顾师傅可不是顾雪洲,被咬了还能温温柔柔地说没关系,直接甩手,随便沐哥儿去了。
沐哥儿如愿以偿,蜷起身子抱膝坐着,把半张脸都埋在膝盖里,睁圆了一双眼睛紧盯着大门的方向。
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飘来一大片阴云,却几乎没有风,空气燥热憋闷,一只燕子低低地掠过。顾师傅起了炉子,从药箱里取了个珐琅瓷的水壶和杯子出来,打了一壶水烧上,从药箧里拿了点杭白菊枸杞冰糖丢进去煮,倒了杯茶,搬了张长凳在屋檐下大马金刀地一坐,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守着沐哥儿。
沐哥儿石塑般一动也不动的,半天也不换一个姿势。顾师傅看着一会儿,着实感慨,他武馆教过的那帮子徒弟里扎马步都做不到这么久不动的,这孩子还真的是天生的决绝执拗啊,不知道他现在安静下来是装的还是怎样,只怕他还存着几分刚才口里所说的杀人的心思,安之那么柔弱,恐是招架不住的。
第一滴雨悄无声息地掉下来,顾师傅仰起头,不过顷刻之间雨势便大了起来。
顾师傅赶紧站起来,撑了伞走过去,“下雨了,快起来,要等去屋檐下等。”
沐哥儿听若罔闻,一言不发。
顾师傅伸手去拉,沐哥儿头也不回地挥手用力拍开他的手。顾师傅叹了口气,只好站着给他打伞遮雨。
没过一会儿,沐哥儿忽然自己站起来,走出伞下到了雨中,重新用刚才的姿势坐在地上。
顾师傅:“……”
顾师傅默默地又移过去给他遮雨,沐哥儿跟着往旁边挪,就是不肯在他的伞下。尝试了几次都没办法,他只好把伞递给沐哥儿:“既然不想我给你撑伞,那你自己拿着伞?”
沐哥儿不去接。
幸亏沐哥儿长得瘦小,这么缩成一团,伞又大,顾师傅索性直接摆在地上,也将将可以挡住雨。看沐哥儿这下不反抗了,他才淋着雨,转身回屋檐下,刚走了两步,听见背后传来“嗒哒”一声。他转头,伞已经翻了,风不大,雨是不可能把伞弄翻的,那就只能是沐哥儿自己掀翻的。
这个孩子背对着他,全身下上都淋湿了,一声不吭。
顾师傅收起伞,走回屋檐下,找了锅来,从药箧里抓了副伤风感冒的药备着,又熬上一锅浓浓姜汤,隔着雨水珠帘默然无言地继续看着沐哥儿,叹气。
雨一连下了两个时辰,雨势并不见小,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顾师傅不忍心,每隔一刻就再去问问沐哥儿要不要遮雨,这倒霉孩子就是不愿意,硬是要被雨淋着。他恼上来,一把摔坏了伞。
顾师傅拖了破伞又回了屋檐下,他在雨里穿梭来去的,自己也淋了个透心凉,自己先倒了杯姜汤喝。
“哈啾。”顾师傅打了个喷嚏,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他娘子绣的帕子,上面歪歪斜斜的一只鸭子,舍不得擦,又塞了回去,随手拿袖口揉揉鼻子。他正低着头,却听见开门的声音,抬起头望去,顾雪洲撑着伞,站在门外,像是被定身了一般,呆呆地看着沐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