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3
顾雪洲推着卖菜车,沿着土路往城外的一个小村子的方向走, 他做不惯粗活, 没多久就累得双臂酸痛, 手心也磨红了。阿驽帮着一起推了一段, 直到远离了城门士兵的视线。
见不着人了, 顾雪洲打算把板车扔在路旁, 将外头的女人衣裳脱了, 随意地变了个装, 变成个看上去像做苦力的普通农夫,脸上抹点泥灰,如果不瞧他的手, 还是有模有样的。阿驽说:“顾大哥,您要是累了, 就坐在车上,我推你。”
顾雪洲再废物,也不好意思让这个十几岁的小孩子伺候自己,连忙摇头,问:“沐哥儿他们在哪?该在哪聚头?”
顾雪洲皱眉,虽说从城里出来计划已经成功了一个开头, 但是这里是敌营腹地,纵使他不懂半点兵法也知道沐哥儿不可能带着所有人马过来, 大抵还是只带着一小撮人悄悄来的, 该如何才能安全地回到中原又是一个难关。
还是先碰头吧。
阿驽摇摇头说:“指挥使说到时就知道了。”
顾雪洲茫然, 什么叫到时候就知道了?起码给个方向啊。
恰在此时, 顾雪洲听见一声清越的鹰唳,他抬起头,看到一只漂亮的鹰隼在天空中盘旋,正是杨烁的爱宠小雪。
阿驽指了指天上,说:“我们跟着他走。”
顾雪洲微微皱眉,这只鸟是达山送杨烁的,这样跟着走的话,没关系吗?
他们跟着鸟儿指的路,走了还没有半个时辰,后面追兵赶至了。
是左贤王的人马。
狄人军中自然有追寻踪迹的高手。
顾雪洲脚程慢,跑得都气喘吁吁了,阿驽若只是自个儿自然跑得快,但他还带着顾雪洲,着急地说:“顾大哥,我背您跑吧。”
顾雪洲脸红,年纪大了,缺乏运动,阿驽力气大,背着他跑了一阵,到了一处山谷,后头传来一身暴喝:“左贤王大人,他们在这里!”
阿驽加快脚步,一边轻快地爬上个缓坡,一边吹了一声口哨,背后有流矢射来,左贤王的追兵已经越来越近了。要是逃不出去,就要葬身此处了。
这时,前方一道矫健的影子蹿了出来,冲到他们面前,正是阿驽的爱马,阿驽把他推上马,两人改成骑马逃跑。
阿驽马术精湛,跑得飞快,却没有撞上任何一棵树,顾雪洲只觉得一颗心吊在嗓子眼,大气儿都不敢喘。
沐雩呢?沐雩在哪?
左贤王宝刀未老,一马当先,驱马支他们身边,抽出腰际的弯刀。顾雪洲瞟了一眼,瞧见锋利刀刃上的寒光,心下戚戚然,这下可完了。
左贤王大笑道:“我看你还能往哪里逃!我要割了你的头祭奠我弟弟。”
说着一刀挥来。
顾雪洲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下意识的按住阿驽的肩膀往下一压,自己也跟着低下头:“小心,阿驽。”
险而又险地躲过一刀,只是头发被削了一刀,木发簪被削断,头发散落下来,在寒风中被吹得飞扬,顾雪洲脸色苍白,一半是被吓的,一半是被冷风吹的。
不过几息之间,他们冲出了树林,到了一片仅有荒草的平地。虽说到这里马儿能跑得更快一些,但狄人最擅的就是骑兵,跟狄人比骑术,那可真是太想不开了,弓箭手也更好施展。
与其说是生路,不如说是死路。
顾雪洲回头看了一眼,这下完了。
只见左贤王的部下已取箭上弓,瞄准了他,他都能看到那箭尖上的寒光,让人屏住呼吸。
顾雪洲闭上眼睛,阿驽踢了一下马腹,马儿一跃而起。
然后他听见重物坠地的钝音,他睁开眼,炫目的日光之下,左贤王一众人的坐骑轰然摔倒,有骑兵连人带马摔下来,有的人跳下了马,不至于被自己的马儿砸中。
两旁的草丛之中蹦出好些人来,他听见抽剑出鞘的声音,比这深冬寒风更加凛然。
鲜血溅在一人之高的枯黄的荒草上。
左贤王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是踏入了陷阱,恨得目眦欲裂,狂吼一声,连砍数位围攻他的小兵:“贱人!你看我今天不砍了你!”
阿驽已勒马停下。
左贤王忽地感到一阵风从耳畔擦过,他下意识地侧身,躲过了穿喉的一枪,脖子左侧被划了一刀。
一个声音如玉石玎玲般动听悦耳的男声阴鸷地说:“你在喊谁是贱人。”
他抬手,弯刀挡住冲刺而下的□□,阳光晃了晃眼睛,过了两招,他才瞧清来人的脸,竟有种脊背生寒之感。此时此刻,眼前这人与他记忆里的另一个人影渐渐重叠,让他恍惚了一下,这人……这人怎么和王观明长得那么像!不,不,王观明已经死了,是可汗亲手杀的!
就在他犹豫畏怯的一刹那,一线寒光猛然掠过。
世界颠倒。
他只看到一具失去脑袋的躯体,怎么那么像他的身体,鲜血从脖子里喷出来,溅进他自己的眼睛里。
那个肖似王观明的年轻男人拿着一柄□□,冷冷地居高临下睨视着他。
他到死也没想通,这些汉人是怎么来的,他们怎么敢……
沐雩把劈下来的这枚脑袋给提起来,扔给近旁的赫连光:“收好。旁的几颗脑袋丢了没关系,这颗不能丢。”
说完他就匆匆跑到顾雪洲的身边,担心地问:“安之,你没事吧?”
顾雪洲惊魂未定:“没、没事。”
沐雩拉着他:“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紧走。”
顾雪洲气都还没喘匀,又被推上马背,沐雩的一干部下将藏起来的马儿牵出来,没空叙旧,先跑路吧。
顾雪洲冻得不成,沐雩披了件大氅,把他裹在怀里。
顾雪洲缩了缩,搂住他的腰,忽地想起十多年前,他捡到沐哥儿的那一天,那时沐哥儿还是个小娃娃,瘦瘦小小,可以被他抱在怀里。那天他睡得迷迷糊糊醒来,被子里鼓起来一团,原来是沐哥儿从床底下爬出来,半夜偷偷钻进他的被子里。
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那个稚嫩弱小的孩童已经长大,有了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的手臂,甚至可以保护他了。
沐雩安慰他:“安之,你再忍一忍。”
顾雪洲嘀咕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这点事理我还是明白的。”
一到沐雩的近旁,顾雪洲就觉得安全了,甚至还挨着他的胸膛睡了一小会儿,待再醒过来,四下环顾,都是老熟人了,但瞧见杨烁,他还是愣了一愣。
顾雪洲第一眼还没认出来,他印象里的杨烁杨小帮主是个脸上无时无刻不挂着笑容的少年郎,像是用阳光制成的,永远是那么闪闪发亮。而现在这个杨烁,脸上看不到一丝笑,他的脸上还有伤痕,应当是鞭子抽的,仍结着血痂,倒添了几分彪悍的气质。
沐雩说:“我们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一日一夜就能离开甘州,到接应之处,达山调兵遣将得话肯定赶不上来。”
顾雪洲点点头,他跟着沐哥儿走就是了,不过他想起一件事:“是皇上派你前来的?”
沐雩说:“不,是我自己要来的。”
顾雪洲服了他了:“……这确实你能干出来的事。你擅离职守,也不怕被罚。”
沐雩不以为然:“我提了狄人的左贤王脑袋回去,总能将功抵过了吧?若还不行,那我只能带着你跑了。凭什么非要给他们姓裴的卖命。”
顾雪洲心想,他总以为把这孩子教好了,其实还是老样子:“你可真是胆子大。”
沐雩胸有成竹地说:“达山带着大量人马就肯定不可能追上来,他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可汗之尊,总不能一个人不管不顾地追上来吧?”
顾雪洲见他那骄傲的模样就看不过眼,眼皮有些跳,他看看杨烁的方向,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你快别说了,谁知道呢,你这个乌鸦嘴。万一达山真追上来了怎么办?”
沐雩抿了抿嘴:“那就打呗,我再多带一颗可汗的头回去,给舅舅报仇。正正好。”
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顾雪洲心想,天底下怕是没有这小子不敢想的事,也不看看自己做不做得到。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入夜,才想歇一歇,便发现后方还有一支骑兵追来,就算不是达山亲自带队,大抵也是他派人过来的。
杨烁与顾雪洲道歉:“顾大哥,都是我连累你了。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至于被抓,害得大家都落入险境。”
顾雪洲不敢和他说重话:“没事,这怪不得你。”
杨烁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苦笑道:“怎么可能说没事呢……”
他低下头,匀了下呼吸,再抬起头,说:“顾大哥,是我做错了事,我一条贱命还不了那么多,但你我总能保下来。”
顾雪洲拍拍他的肩膀,意气风发的少年终于长大了,代价未免太过沉重。
杨烁说:“早知道我当年我就该乖乖听奶奶的话,学什么武,不如同顾师傅学医,好歹能救几条命。”
顾雪洲想了想,对他说:“这事真怪不得你,无论你在或不在,都会有今日这一遭,哪能是你一个人的事。”
顾师傅过来叫他们:“别聊了,马儿都喂过草喝过水了,我们赶紧上路。你们这些小崽子,成日给我惹事。这要是被追上了可就难了。”
沐雩把顾雪洲挟走,仍是他们两人一骑,开玩笑道:“我们跟着顾师傅走,一准没错,他别的不行,逃跑是一流的。”
顾师傅啐他一句:“你这臭小子。”
旁边的人纷纷笑起来,氛围没那么僵硬了,但大家其实明白,眼下他们的行军远没有那么轻松,这是真的被狼群追着屁股咬呢,慢一步,就要被撕碎了。
他们没有拿火把,只就着月光皎洁前行,山路崎岖,怕把马给摔了,快也快不起来。
行至一处山谷。
月色如练,山风呼啸,沐雩从怀中取出一支哨笛吹响,顾雪洲举头望去,两边山头都冒出不少人,显然是已经埋伏许久了。
他们的马没有停下,径直穿过山谷,沐雩回头看到杨烁停了下来,没有再跟他们一起离开。
过了一会儿,顾雪洲听杂乱的马蹄声少了,才发现有人没跟上来,他回过头:“杨烁呢?”
沐雩停下来,说:“他有他的事要处置,随他在此的都是漕帮旧人,本来就被朝廷通缉,回不去了。”
顾雪洲一惊:“他要留在这里等他师兄来?这是不要命了吧!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吧?快叫上他一起走,不是还来得及吗?”
沐雩道:“我早就说过,叫他不要轻信达山。他不是能隐姓埋名或下气的脾气。”
顾雪洲却说不出什么仁义之词,说什么呢?是让他忍辱负重、忍气吞声吗?男儿有男儿的担当,对男人来说,有些事比生死更重要。不是人人都能像他这样放下家仇,安于平淡的。
杨烁对他挥了挥手,以示告别。
顾雪洲唤了一声:“杨少帮主!”
杨烁没有应他。
沐雩勒马转过去,在几步之外,回身望着旧友。
杨烁对他们笑了笑,拱手道:“此地一别,后会无期。祝你们白头偕老,喜乐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