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随着黛玉起身, 宝玉不自觉地也站了起来。
而宝钗、探春也有了欲离开的意思。
邢岫烟在一旁便显得有些紧张了, 她掐了掐掌心的帕子, 有些为妙玉担忧。她本欲出声为妙玉说话, 但又怕妙玉反倒怪她多事, 想了想便只好咬着唇不出声了。
妙玉这会儿的确气着呢。
探春那番话, 霎时将她心中对荣国府的好感打碎了个干净。可见这位薛姑娘和那位林姑娘也都不过是俗人罢了……
倒是唯有宝玉一个……
妙玉正想着, 便转头去瞧宝玉。
却见宝玉正痴痴地望着黛玉的方向,还手脚无措地道:“林妹妹要走了么?那我与妹妹一道走吧。我也正该回去了。”
探春笑道:“正是呢,宝玉该快些回去。灵月兴许正等着呢。”
“灵月是谁?”妙玉陡然听见这个名字, 敏锐地觉得这个名字不大同寻常,便不由问出了声。
听了她这声话,黛玉对她的不问窗外事, 性情高洁又有了新的认知。
毕竟换做旁人, 无论如何,也该知晓这荣国府里都有什么人的……
但妙玉却全然不放在心上。
这头探春道:“灵月呀, 便是咱们府上的宝二奶奶呀。”
“宝二奶奶?”妙玉一怔。
探春转头瞧向宝玉:“是二哥哥的妻子。”
宝玉面色涨红, 并不大愿意在黛玉面前应声。
这头妙玉的脸色白了。
她对宝玉有几分好感, 毕竟她从前哪里见过宝玉这般模样的男儿?再见宝玉与旁的俗人都有不同, 便起了点微妙的心思。
可那时她是不知晓, 宝玉已经有了妻子。若是早知晓如此……
妙玉心下羞愤, 觉得她的那点儿不可言说的心思,都变得脏起来了。
再瞧方才拿给宝玉的绿玉斗,那可是她平日里喝的。
如今便更觉得面上如火烧, 而心下更觉冰凉。
难受得紧。
探春点破了她的心思, 更如同将她置在冰天雪地中令人打量观摩。
羞耻得令她恨不能挖个洞钻进去。
黛玉瞧出了妙玉的心思,心下顿觉无趣。更忍不住感叹,幸而今日惜春没有来。
惜春最是喜欢尼姑道姑一类的人物,那会让她心中有所寄托,认为只要来日剃了度,做了姑子,便可与荣宁两府的污糟事儿割开来了……可若是让她晓得,未必做了尼姑便能斩断世俗,远离红尘。
妙玉便要成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黛玉当先转身走了出去。
宝钗、探春随其后。
只是等到了门口,几人见着史湘云正走来。
史湘云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这里,她是来见宝玉的,更想着来瞧瞧妙玉、邢岫烟,日后她便只与他们顽,不往探春等人跟前凑了。
史湘云几乎不敢和黛玉对上视线。
如今她已经没了心底那股子针对黛玉的尖酸刻薄,更没了明里暗里想要试探黛玉的心思。如今婚事上的波折,和珅对黛玉的爱护,又及宝玉根本未将她放在心上等种种……都让她彻底死了心。
这会儿再见黛玉,她连与黛玉说话都不愿意。生怕对上黛玉的面庞,她便会觉得难过酸楚,又甚至是畏惧……
史湘云也不敢看探春。
这会儿脑子清醒过来,她才知晓,自己为着宝玉,原来犯了何等糊涂的错误。
莫说是和琳了。
其实就算是卫若兰,她也应当嫁的。
史湘云咬住唇,匆匆与他们擦肩而过。
只是待进了门,她才发现宝玉也要走了。邢岫烟也是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史湘云不由抬头去瞧妙玉,问:“不是在吃茶么?怎么都立起来了?”
妙玉冷着脸,却是并不搭理她。
史湘云忍不住暗中嘀咕,这人怎么比林黛玉的架子还要大?
史湘云想着,一边又再度开口:“怎么不理人?难不成这茶不给我吃么?”
妙玉心下羞耻,又觉得烦闷,她转头瞧见史湘云一副呆憨的模样,更觉这是个透着俗气的人,便冷笑道:“这茶本也不是谁都能吃的。”
她原本是想与宝钗、黛玉、宝玉亲近。
才特地取了雪水,又取了好茶,好的茶器……以示对他们的亲近重视。
可谁晓得,闹出笑话不说,连薛林二人也并不领她的情。此时妙玉心底又哪里会觉得舒坦?
这头史湘云听了话,也气得不行。
她知晓自己空顶着侯府千金的名头,如今的日子过得还不如那些富家姑娘。可也不该是随意叫人欺侮的!
妙玉这番话,无非便是瞧不上她的意思!
可不过吃个茶,谁又比谁尊贵了?
说是个如何高洁的人物,却不过自己拿腔捏调,刻意强调自己与旁人不同罢了……
史湘云攥紧了手掌,气笑了道:“那要给谁吃?这屋子里头的姑娘,都吃不得么?”
探春在门口回过头来,慢悠悠地道:“想必是都备着给二哥哥吃的罢。”
史湘云一呆。
随即心底掀起了一股无名火。
她多喜欢宝玉呀。
可宝玉呢?
有什么林妹妹,宝姐姐。如今更娶了亲,连屋里的丫头都叫他收入了房中。
这会儿又来了个妙玉,原来也对他种下了心思……
那她又算得什么呢?
瞧瞧,妙玉还为了二哥哥,来欺负她呢。
她便能随意任人欺负么?
寄人篱下遭薛林二人欺负便也罢了,这妙玉算荣国府的哪门子贵客,也来这样欺负她?
史湘云压住火气,笑道:“那还将栊翠庵的门开那么大作什么?开一道小门,仅供爱哥哥进门来,不就成了么?”
开小门,只让宝玉进。
这不是讽刺她想着私会宝玉吗?
妙玉的神色更难看了,她身子骨也不大好,这会儿叫史湘云一气,不由扶住了一旁的桌案,脸色更见白了。
宝玉哪里会想得到,姑娘们气急起来,原来是这样叫人难以下手的……他连劝都无法劝。
只得出声低低唤:“史妹妹……”
这头史湘云不听他开口尚好,一听他开口,更觉悲从中来。
史湘云再瞧妙玉身段削瘦,面色苍白,好生气质高洁的模样,便不由想到了黛玉。宝玉出声,是想叫她莫要与妙玉起争执么?因着妙玉与黛玉相似么?
史湘云冷笑道:“爱哥哥莫不是要护着她?为何护她?瞧她与林姐姐相似么?”
史湘云不喜黛玉,但这会儿更恨足了妙玉。
至少黛玉不会说她不配吃茶的话。
史湘云又冷笑一声,道:“可是呀,我瞧妙玉连林姐姐一分也不及呢。林姐姐是何等人物?她自持名字里头有个‘玉’,便觉得与林姐姐并肩,能与爱哥哥亲近了么?”
妙玉几乎站立不稳。
她抬头去瞧黛玉。
是了。
这位林姑娘身上的气质与她多有相似的地方,因而她第一眼瞧见林姑娘的时候,方才觉得合了眼缘,请她入内室吃茶。
而林姑娘也的确姿容甚美,世间少有。并非她可比。
可是叫人这样赤.裸.裸的点出来……妙玉更觉难堪。
这头黛玉无意作他人争论的筏子,便淡淡道:“史妹妹说便说,何苦捎带上我。”
说罢,黛玉便掠门而出了,连看妙玉一眼也无。
想必是瞧不上她的做派了。
妙玉心中一凉。
她原觉得,与她最为契合的该是宝玉。可宝玉有了妻子……那剩下便该是薛姑娘、林姑娘,可她们瞧不上她了……
这种滋味儿是妙玉从未品尝过的,她咬了咬唇,道:“送客罢。”
说完,她又狠狠心,道:“待送了客,将门关紧了。”
这便是在应对史湘云那句“开小门”的话了。
史湘云还欲她争执。
这厢黛玉已经跨出门走远了。
宝钗等人也跟着走了,一转眼栊翠庵中便显得空荡冷清了下来。
史湘云见没了趣儿,也不想再与妙玉争得难看。她略作停顿,便也转身出去了。待走出了栊翠庵,史湘云原本想跟上宝玉的身影,但随即想到自己是为何落得如今的地步的,便又扭头独自回去了。
她的丫头在旁边低声咒骂了妙玉几句,史湘云听了也不觉得心下轻松,反而觉得烦闷极了。
而烦闷也不止史湘云一人。
在她走后,妙玉由道婆扶着坐下,她盯着那桌案上不曾动过的杯盏瞧了瞧,最后怒极,抬手将绿玉斗砸了个粉碎。
道婆动也不敢动,只是良久过去,方才小声道:“收拾了么?”
妙玉强忍着眼泪,心下又有些后悔自己砸了绿玉斗。可不砸又如何?难道成为日后旁人取笑的把柄吗?
“扔了罢。”
“都扔了罢……”说到这里,妙玉的声音里已经不自觉带上了一声呜咽。
尽管妙玉竭力补救,但这日的事还是传入了王夫人的耳中。
王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从来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慈和人。
妙玉进府的时候,她是欣赏的。毕竟妙玉的门第高,家中殷实,模样又生得好。
谁不喜欢这样的人呢?
何况妙玉还会煮茶,一手煮茶的好手艺,令贾母都赞叹不已。
可这好好的尼姑,却将心思放在了她儿子的身上。王夫人打量的目光霎时就有了变化。
一个在荣国府上修行的尼姑,瞧上了她的儿子。无论如何,传出门去,都是不中听的。那会坏宝玉的名声,也会坏了荣国府的名声,说这荣国府上没规矩,连清修的尼姑都整日想着红尘情爱。
她是不喜灵月。
但如今更重要的是护住儿子的名声,而不是任由别的女子来接近宝玉。
想到这里,王夫人心底便有了盘算。她让人将这件事透给了灵月。灵月的性子她很清楚。
灵月若是昔日跟着临安伯夫人学过内宅之事,便该知晓如何解决这桩事不留话柄。她便不出手了,让灵月去处置干净就好。
第二日,灵月果然便往栊翠庵去了。
不止灵月。
灵月还将袭人也带去了。
灵月是厌憎袭人的,在她看来,这等丫头若是放在昔日的临安伯府,该要被赶出府的,没打杀她都算便宜了她。
但这时候袭人却派上了用场。
最快让那妙玉意识到自己妄想的办法,便是叫她瞧一瞧袭人,知晓她若一心属意宝玉,日后便也只有沦为与袭人一样的人物。
那厢耍威风去了。
这厢潇湘馆里,黛玉才慢吞吞地由雪雁服侍着起了床。
“这几日和琳没来府里顽了?”黛玉问雪雁。
雪雁点头:“不曾听说和二公子前来。”
黛玉低头一抿唇:“怕是得了什么差事了,便也无法像宝玉这样混日子了。”
雪雁点头,又忍不住笑着夸道:“还是和侍郎厉害呢。”
黛玉倒是没害羞,反而跟着笑了下。
雪雁又道:“姑娘起来得晚了,没见着府里头的新鲜事。”
“什么事这样新鲜?”
“今儿一早,灵月带着宝二爷房里的大丫头袭人去栊翠庵了。里头不知晓说了什么,只知道当时邢姑娘也在呢,邢姑娘出来时,脸都白了。”雪雁叹了口气,道:“这宝二爷,要我看,我是看不上的。怎么便那么多人净抢着喜欢呢?”
黛玉失笑。
不过她也瞧不上宝玉。
她第一眼瞧宝玉时,便觉这人似个草包。谁晓得还真是个草包。也真不知,史湘云、妙玉等人,是如何越瞧宝玉越觉喜欢的。
难道不该是越瞧,便越知晓他是个不学无术,整日混着顽,又多情又薄情寡义的人么?
“还有桩事,我前些天听来的,说出来都怕污了姑娘的耳朵。”雪雁撇嘴,言语间显然甚是瞧不上。
黛玉越是听她这样说,便不免越是好奇:“什么事?谁说的?”
雪雁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前头宝玉房里的大丫头袭人,有了身孕,府里都瞒着呢,后头宝玉发疯,推得她小月了。”
黛玉眉头皱紧:“宝玉怎么……”
由此更可见宝玉是个无可救药的了。
此时紫鹃进门来,道:“又与姑娘说什么呢?”
“说早晨那桩事。”
紫鹃叹了口气,道:“近来府里着实不大太平。”
雪雁笑了笑道:“那是别人的事儿,与咱们又没有干系。我正不喜欢那妙玉呢,她还敢自恃与咱们姑娘相似……呸!她与咱们姑娘差远了!”
紫鹃气得拍了她下:“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
雪雁吐吐舌头:“左右只在屋子里说说……”
黛玉轻笑出声,道:“快给我摆饭去罢,我快饿坏了。”
紫鹃笑着应了声,这才又转身出去了。
此时已经出了春。
眼瞧着夏日便要来了。
黛玉屋里的一应东西都替换了新的,那窗纱也换了透气的。贾母还巴巴地送来了红色的软烟罗给她糊窗。王熙凤又送了些药材来。连薛家也送了不少东西,一时将潇湘馆填得满满当当。
黛玉指着满屋子的新鲜玩意儿,道:“瞧着像不像那突然暴富的人家?”
雪雁笑得开心:“那也比屋子里素淡冷清要强。”
黛玉点头。正是。
许是幼年时病的时候多,因而她并不大喜欢素淡的颜色,也不喜欢冷清的布置。
可以说,她与妙玉,乍一看或有相似处,但实际却差得远了。
“又有信儿来了。”紫鹃从外头进来,交了两封信到黛玉的手边。
这其中一封是打和珅那里来的,另一封却是打父亲那里来的。
黛玉匆匆先拆了林如海的信件,先瞧见的便是林如海道他因任下出现了贪污案,这才不得分.身前来京中。如今黛玉已经及笄,他便也放下心了云云。
黛玉咬了下唇,道:“也不知父亲见我长大,是不是便更不顾身子,只一心扑在政务上了。”
紫鹃的面色却有一丝的尴尬。
她道:“如今林老爷身边似是添了新人伺候着,扬州来人说,如今林老爷倒是比从前更看顾着身子骨了。”
黛玉怔了怔,一时不大说得出话。
父亲为她考量,不愿有继母欺她,于是在母亲走后,顶着压力并不续娶。
那时黛玉心底便也觉得,父亲当是爱极了母亲,才会作出这样的决定。她并不排斥父亲续娶,只是骤然得知这样的消息,心底难免有些难过。
甚至……甚至觉得父母那段感情,也多了一点瑕疵出来。
见黛玉愣在那里,紫鹃心里实在有些不好受,可这消息姑娘总是要知晓的,不如早些说了。
紫鹃的目光落到另一封信上,忙道:“姑娘瞧瞧和侍郎写了什么来。”
兴许和侍郎的信能抚慰一下姑娘。
黛玉点了点头,将那信拆开来。
上头的字映入眼眸,过了会儿,黛玉微微呆住,道:“他又要离京一月。”
紫鹃都快哭了,心说今个儿这些消息怎么净赶在一处了。这不是故意让姑娘心头难过么?
黛玉放下信,突然道:“我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