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娘见几人都被衣裳吸引住了,道:“大夫人让我闭关研究绣样的屋子里有个佛像是龙女拜观音,我正巧听父亲说过这段佛门逸事,她是婆竭罗龙王的小女儿,自幼慧根早开,八岁时已修得佛缘,在法华会上当众示现成佛,是一段佳话。佛为大梁国教,世家女子皆崇佛,无论寓意还是纹样本身都足以在踏青宴上夺得一个席位。”
吴宁忍不住道:“妙啊!燕娘!这衣裳太漂亮了!这绣纹精致得很,远远瞧着就像是真的碧波一样!夫人!这次踏青宴,咱们铺子有救了!”
佩娘也痴痴地看着那件衣裳,着迷地盯着燕娘细密的针脚,这是她没能掌握的技巧,其实她一直不懂为什么燕娘总怕她会抢走她第一绣娘的地位,不让她展露自己的绣工,明明她有更好的绣技呀!
晏枝是三人中最早缓过神的,因为书里,燕娘和洛霞笙便是靠着这件衣裳打响了羽衣坊的名号。晏枝很清楚地知道这衣裳是怎么来的。
她赞同地点了点头,修长的指尖扫过似水流般顺滑的衣裳,道:“真是极品,叫人移不开眼,颜色也与踏青宴极为搭配,但是……这颜色太素净冷淡了点,龙女高贵聪慧,可那些世家子弟要的贤惠妻子怕不是龙女这般。 ”
燕娘一怔,喜悦定格在脸上,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的情绪泄露出来:“夫人这是何意?”
“那屋子真的有一尊龙女拜观音?”
燕娘:“……”
晏枝看向燕娘,轻声问:“这纹样当真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
燕娘用力咬着下唇,从齿缝间擦出一声轻微的:“是……”
晏枝轻笑,把衣裳放在旁边,再也没有看第二眼,淡淡道:“让你见几个人。”
燕娘蹙了蹙眉,心想自己与那姑娘见过一回面的事情应当瞒得严实,怎么会叫晏枝知道?难道是——那姑娘其实是晏枝派去试探她的,否则怎么会……不,不应该,如果是的话,她就不会跟她说那么多有关绣纹的事情,也不会拿出那个佛像给她观摩感悟。
想到这儿,燕娘暗暗咬牙,那个姑娘的来历和目的她琢磨不透,晏枝此刻的用意她也琢磨不透,自己就像是一叶被拱到浪尖上的小舟,没有自主,随波逐流,完全没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看了佩娘一眼,这才发现,从她进屋开始,佩娘一直坐着,而她却是一直站着,如同一个卑微低贱的下人!
怎么会这样?!这十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该的,她做了那么多准备……不应该的!
就在这时,两个人影站在她面前,紧接着响起声音:“小、小人见过大夫人。”
熟悉的嗓音让燕娘猛得抬头,看到赌坊的两人时登时面如死灰,晏枝一直在看她的神情,见她这样,冷笑一声,又道:“进来。”
屋外走出来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看了燕娘一眼随后心虚地移开视线,跪在晏枝面前,道:“夫人大谅,饶了我吧!”
晏枝反问道:“你犯了什么错,要让我原谅你?”
那人瑟瑟道:“小人勾结红袖坊的学徒绣娘燕娘,盗窃坊内名贵布料和针线,偷偷转卖到市场上……”
“胡说!”燕娘着急地打断她,“胡说八道!当面明明是佩娘做的,你是受谁的指使在这编排这些东西!”
佩娘脸色一变,苍白着脸看向燕娘:“你——你说你相信我的,你说你知道那些都不是我做的……”
“我——”燕娘不顾佩娘的反应,急急忙忙地对晏枝道,“大夫人,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这么做过,我在铺子里这么久,铺子从未丢过东西,你问吴掌柜,我不是这样的人,真的不是。”
吴宁见状,上来道:“夫人是不是弄错了?当初因为偷窃布料针线被逐出师门的是佩娘。燕娘在店铺这么久,一直认真踏实,夫人还是别听信了小人颠倒是非的话。”
“他说你是颠倒是非,”晏枝看着那个妇人,眼神冰冷,“你怎么说?”
“小人有证据!”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那纸不知道过去多久,都有些发黄了,边缘有被烧焦的痕迹,很难分辨是什么东西,她把纸张摊开呈送给晏枝,“这是当初我们二人立下的买卖字据,她以为已经烧了,可小人觉得她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毒妇,担心她反过来讹骗敲诈我便偷偷从火盆子里把契书抢了出来。”
晏枝瞥了一眼吴宁:“吴掌柜,你看一眼。”
“这……”吴宁接过,仔细看过后脸色大变,当场狠狠瞪了燕娘一眼。
燕娘再无退路,只能死死狡辩:“我没有!夫人明察!这东西定是伪造的!”
“那这二人呢?”晏枝冷冰冰地问,“赌坊这二人可是把你彻头彻尾地供出来了,燕娘,你长得这么漂亮的皮相下怎么就丑陋腐烂成这个样子了呢……”
“私吞她人辛苦积攒下的偿还赌债的钱,并以此为感情要挟,你拿着她们攒去偿还的钱当人情债的时候,可觉得喘不上气?就不怕报应来了,天打雷劈吗!”
燕娘浑身一颤,跪了下来,她狼狈地跪坐在地上,忽然抬起头瞪着佩娘:“谁让她要出现在这里!如果没有她!我就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是红袖坊最有天赋的绣娘。如果我能进宫也就罢了,偏偏——偏偏我错过了最好的机会,要在这里面对她!”
她不服气地哀嚎着:“她哪里比得上我,模样,家世,学识……样样都不如我,这些我都不在意,为什么要让一个样样都不如我的人在绣技上比我有更高的天赋和更高的造诣啊!她佩娘凭什么!她是最下贱的娼.妓的孩子!凭什么能得到老师的表扬,老师夸她的针线纯粹,是跟着绣娘上来的感觉,说我掺杂了过多的技巧,显得矫揉造作,可是我已经这样十几年了……我找不到她说的由针线牵引的感觉!为什么佩娘就可以?她怎么可以!她怎么能比我……更有天赋呢。”
她捧着脸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嘶哑,丝毫不顾及自己的任何体面。
晏枝不管不顾,对三才道:“我累了,送她见官吧。”
“夫人,”一直沉默的佩娘开口道,“我想同她说几句话。”
晏枝道:“佩娘,别让我失望。”
佩娘摇了摇头,蹲下来递给燕娘一个帕子,她把头发高高束起,额头前细碎的头发全都被扎进发髻,露出饱满的额头,也让那块丑陋的烫伤疤毫无保留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燕娘,这手帕是当年我丢了赌债不敢回家,在路边哭得眼睛都肿了的时候你送给我擦泪的,你可能不记得了吧?曾经我真心把你当成朋友,”佩娘把手帕塞在燕娘手里,“但似乎这样想的人只有我一个。不过没关系,从今天开始,你我是陌路人,你的罪由官府来定,我不多说什么。我现在只是想告诉你,”她居高临下地睨着燕娘,一字一字清楚地说,“我生来便比你有更高的天赋,也许其他的一切我都比不过你,但在绣工一事上,我,绝、对、不、会、输、给、你。”
晏枝满意地勾起唇角。
候在外面的官兵把人押走,晏枝看着失落地站在檐下的佩娘。
她单薄的身形被风吹着,衣裙飘飞,像是不染风尘的蒲公英,脆弱得一吹就散。
晏枝叹了口气。
“嫂子。”穆亭渊走过来,道,“这样挺好的,她走出了蒙蔽与欺骗。”
“不知道会不会让她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什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不会,”穆亭渊摇头,“若是如此,她便不该是嫂嫂挑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