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仕面圆,略有点女气的喜相,人看着有些木讷,没有张君这样的好气度。剩下的就是那个庶子张诚如玉还未见着。一堂的主仆屏息待着,在张登一声重咳中区氏终于进了门,到中间两溜交椅中那头一把上坐下,脸上仍还拉着浓霜。
周昭示意如玉上前,自己也是亲陪着,先到老夫人并张登面前敬过茶,再到区氏面前,区氏冷了如玉足足有一刻钟,这才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丫头把茶接了,却是一样东西都不打算赏给这新来的儿媳妇。再接下来到了隔壁府的杨氏时,周昭便亲自提点叫法,也是要如玉把这些人都认下来。
门外忽而一声清咳,清晨新升起的朝阳亦自门外洒进来,一个穿着宽袖广身白衣,环束白玉腰围的年轻男子自厅外走了进来。
如玉已经见过府中诸位长辈,正与平辈的妯娌们相见着,听声回头,心中大叫一声天杀的,那人哪是什么秦越,他是这永国公府的庶子,张君的三弟张诚,张钦越。
这就难怪他无论声音还是相貌,皆与张君有些说不出来的像意了。如玉稳稳站着,听周昭提醒,才稳步走到圈椅后的空庭处,与蔡香晚站到了一处。
张诚站到对面,与张君并肩,只差一天出生的兄弟两,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容貌,只是一个气质清冷,一个温润如玉。一个略带棱角有些沧桑,另一个却是漂亮到胜殊世间的女子。此时再恍惚看,张君一脸凝肃,而张诚眉目温和,倒叫如玉有些错觉,那陈家村自己头一日初见的该是张诚才对。
她头一日见到的张君,恰就是今日张诚的眉目,神色与模样儿。
厅中坐着的,站着的,满满一屋子的人,彼此呼吸相闻间,连落针的声音也无。
“二哥你可知道,二嫂昨日吐了我个满怀!”张诚两只桃花眼中满浮着腾腾杀气盯着如玉的脸,话却是对张君说的。
张君脸上神色一变,目光也扫了过来。隔着满坐的长辈,这弟兄俩的目光,皆在如玉身上。如玉看一眼张诚,想起他身上那股子香味,胸中便是一阵呕逆,而张诚随着她的面色也是一脸复杂表情,忍得几忍终于转身走了。
张诚一走,老夫人随即也起身,区氏便也起身甩着帕子走了。这一屋子的人四散走完,如玉非但一口气没松,还给吊提了起来。
张诚是这国公府的三少爷,却与瑞王私下勾结,干着里通敌国的勾当。而他哥哥张君,却是一力相助太子,想要把瑞王给压下去。这年龄只差一天的两兄弟,表面上仍还亲和一家,私底下却已经投诚到了朝中两派势力门下。
当日如玉正是因为张诚的声音太像张君,才会误认,又因为好奇心的驱使打开了那封信,心以为能帮张君的大忙,从而偷了那封信,然后才惹上的张诚。
张诚那夜匕首剁到床板里的时候,应当是下了狠心要杀她的,那本法典叫他想奇货可居,于是叫她有可趁之机,扣着咽喉将满胃的东西吐了他个满怀,也趁此才能逃走。
她因为怕张君又要怀疑自己在外偷汉,所以隐瞒了在西京摆摊儿,本想换个法子将那封信的事儿说出来。谁知冤家路窄,于一府中就碰上了那挨千刀的张诚。
如玉暗暗计量着如何向张君坦诚西京事儿,已经到了静心斋门上。
早晨阖府的见礼不算什么,这才到了区氏要好好揉搓这个乡野出身,自荐枕席睡了自己傻儿子的小寡妇的时候。她从昨天一直气到今天,自己把自己气的发抖,此时犹还愤愤个不平,自己在前厅坐着,两边四个胖壮嬷嬷,一溜儿七八个小丫头,俱等着要给如玉个下马威。
三个儿媳妇迎门进屋,便听区氏吩咐道:“老大媳妇回去养胎去,老四媳妇去趟帐房,把今儿早上内院和外院的交接银子兑兑!”
支走这两个,一瞬时就只剩下如玉一个了。她早起不过喝了一盏温水,此时腹中犹还空空。但既是做了人家媳妇,此时按理该是要先伏侍婆婆用早饭的。果不其然,片刻间早饭端了上来。扈妈妈见如玉犹还站着,笑道:“二少奶奶快坐下一起吃,何必如此客气!”
如玉一听这话是要拿筐装自己,如此浅显的挑衅自然不会上当。她两步走到区氏面前,叉腰福礼问道:“母亲要在那一处用早饭?”
区氏斜扫了如玉一眼:“就在这里吃。”
如玉在西京时,着那刘嬷嬷教过宫里贵妃们用餐的规仪,还曾伏侍着刘嬷嬷操练过几回,此时她又有些感谢张诚,若不是他臊皮的她摆不成摊子,逼着她无事可干,她怕还想不到要学规仪这回事儿。
一餐早饭伺候着吃完,区氏竟未曾挑出毛病来。无故就无法发难,她低眉瞥得一双天足,心中越发恼怒,遂转身走进了东边次间,坐到了窗台上,拿起家里内院的账本翻了起来。既婆婆不发话,如玉理应便是要在这里站着立规矩的。
她暗道只怕今日这规矩要立上一天去,便听外面急促促一阵脚步声,来人连门都不进,直接在窗下喜声叫道:“夫人,咱们舅家表少爷进京来了。”
区氏乍听了这话,扔了账本问道:“可是从瓜州来的?快叫他进来!”
她此时白如玉一眼,那扈妈妈随即补道:“二少奶奶,先回去吧。”
如玉虽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却也如蒙大赫般退了出来,一路往竹外轩去。沿路碰上几个小丫头,见了她也是皆要敛礼叫声二少奶奶。如玉才过了蜂腰桥,眼看着竹外轩在望,相隔两个院子的小夹巷里忽而伸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拽进去就压到了墙上。
如玉但凡闻着张诚身上那股子香味儿,胃里那泛呕的小虫儿便开始闹腾。她早起未吃饭,此时满肚子唯有苦胆往外泛着。偏张诚离的太近,那香味熏的她整个胃都往外突突。如玉捂着唇躬腰一身呕,便见张诚往后退了两步,秀眉微翘,扇尖轻点着她的鼻子:“玉儿,你若再敢吐一回,我今日就让你将我这件衣服都吃到肚子里头去。”
如玉腹中本无物,此时想吐也吐不出来。她怕张诚是要来杀自己,咬牙切齿了半天道:“这可果真是冤家路窄,你现在可杀不得我,你里通敌国那些事儿,我早告诉了你二哥,但凡你将我杀在这里,今晚他回来必然也要宰了你。”
“你没有。”张诚摇头,那扇柄沿如玉的鼻头滑到唇边时点了点,滑到她下巴上轻轻勾抬她的下巴,一双桃花泛泛的眼中满是嘲讽:“非但没有,我还得谢谢你当初私藏了那封信,否则今儿我们兄弟才真要相杀一回。”
他这意思是自己当初藏了信反而是帮了他?如玉伸手拂落扇柄,转身要往外走,随即又叫张诚压在墙上:“张君就是你嘴里那个冤家,是与不是?”
如玉这回是真没忍住,才张了嘴,一口黄水便吐到了张诚身上。她自己都不敢置信,张君那是什么冤家,这张诚才是她的冤家,见一回吐一回。
如玉捂着唇往后退了两步,慌慌乱乱解释道:“实在是你身上那香味太过浓烈,熏的我忍不住要吐,我在别人面前,可从来不这样儿的。”
这已经是第三回了。张诚眼睁睁看着如玉转身进了竹外轩,提着满身的黄汤蹒跚着脚步走进常静轩,见有两个丫头迎了出来,站在院中闭眼顿了几顿,缓缓睁开眼道:“把屋子里所有的香塔、香篆、香粉、香丸香膏并香囊香枕都给我拿到后院焚了,焚的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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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玉回到竹外轩,坐在那起居室中两手支着面颊如等主人的小狗般等了好半天,直到日头快落西山时,才见换了深青色直裰的张君自院外走了进来。她几乎是一跃而起,迎到屋门外又叫他抱了进来。
屋子里的新漆味仍还十分的重。张君环顾于顶,果见这床榫卯皆是严丝合缝的密实,纵深当比六尺还多,两边有帘,下面有抽屉可随时取用,床尾有柜可置物。他压着如玉,支肘问道:“昨夜你一人睡在这里?”
如玉轻怨:“漆味太重,熏的我到今日都不舒服。”
果真漆味有些重。少年夫妻,除了床,仍还是床最受用。张君转身仰面躺了又问:“早晨到母亲那里,她可有为难你?”
如玉十分得意的比划道:“她叫我替她布菜,大约我做的总不算坏,至少四个老嬷嬷在旁站着也没挑出毛病来。”
张君又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如玉道:“用完早饭大约过了一刻钟,外面报说舅家表少爷来了,于是我才能得脱偷空回来。”
两人转眼相对,皆是十分狭促的笑:无论如何,这门总算是进了,二少奶奶的名头,也是占住了。如玉想了许久,才要问自己盘算一夜的话:“好好儿的天家要尚公主给你,你为何不肯要,非得要娶我这么个乡妇。”
张君侧眸盯着如玉,眼角先泛起微微一浮桃花,轻声道:“你猜。”
如玉看他这一笑,又想起张诚来,心中猛得索然无趣,遂摇头道:“猜不着。”
张君骨瘦而皮薄的一只手自如玉胳膊上一路往下走着,此时仍还兴意盎然,他盯着如玉的眼睛,哑声问道:“你猜我昨夜跪在院子里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如玉抓住他那只手,拂掉,问道:“想的什么?”
张君闻着如玉身上自来那股子暖腻香浓的桂花气息,脑子早游移到了她的身上,她整个人经过在西京的息养,白腻如脂,软似无物,此时就隐在那一袭红衣中。面色较之原来更加细腻,透如瓷胎,绵似澄泥砚。
这小妇人的身体,是能解他此生渴旱唯一的良药。他凑唇在如玉耳边,仍是哑声:“我在想,好容易到了家,有一张六尺宽的大床,不会抖,不会摇,不会吱吱叫,只要我能进这院子,定要好好搬弄上一整夜,必得你一夜下不了床才好。”
如玉呀的一声,轻声骂道:“你脑子里怎的净想这些下流东西?”
张君已经压了上来,覆唇来吃如玉唇上的口脂。如玉叫他舌头相挑着,心头那股呕腻才算彻底被压了下去。她以为张君果真由心爱着自己,自已也是由心爱着他,天下间的有情人,并不是人人都能终成眷属,更何况这男子还是拒了公主的亲事娶的她。如玉喜欢张君身上这清清正正的味道,爱他的眉眼,爱他的性子,她双手抚着他的脸,竭力将他推远,自己面红心热气喘嘘嘘,好容易才收摄了心神:“钦泽,我得跟你说件事儿!”
张君埋头在她耳畔细而慢的轻啄:“水都流成这样,有什么话等我完了事再说。”
如玉连连往后退着,退到床角才说道:“是在西京时候的事情,我必得要告诉你,你也不能发急怒,要听我慢慢将它说完……”
她话音还未落,便听院外一个女子的声音:“二少奶奶可在否!”
白日宣淫,这样的事情在普通人家也是要避讳的。如玉猛得翻坐起来,虽还不能适应这称呼,却也答道:“我在,何事?”
进厅屋的是一个穿着水红小袄的小婢子,挑眉凤眼,红唇若漆,手里端着一只黑底红面覆缎面的盘子:“奴婢是隔壁三少爷院里的丫头玉儿,三少爷听闻昨日是二少奶奶的生辰,特奉了份礼物,以示昨日冲撞二少奶奶之礼。他还要奴婢带话给二少奶奶,叫您莫要怪罪于他,改日他再亲自向您赔罪。”
前天在西京时,如玉也是为了想要搏一点儿张诚那索命鬼的怜悯,才会谎称昨天是自己的生辰。她不过随口一说,谁知他竟还记得。张君才刚进门,她正准备要坦陈这一个月西京的所有事情,他就派人来了。
如玉挑起缎面,下面摆着几样口脂,面脂等物,皆是在西京的时候他送,而她不肯收砸在门外的。还有一幅她所绘的工笔,她翻开,竟是一幅她自己的小像。
如玉在那黄娘子家闲着无聊时,除了给黄娘子,余娘子,豆浆娘子等人画过小像之外,也曾自己对镜描摹过几幅。她走的急,走的时候来不急拿全扔在黄娘子家。看来张诚是把那些东西全都收回来了。
玉儿挑眉轻声道:“三少爷说了,这样儿的东西,他那里还有许多,若是二少奶奶喜欢,他随时送过来两样。
另,这个时辰,只怕大房和四房的两位少奶奶都得去问安了,您是否也要去?”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如玉接过盘子,闭眼稳着心里的怒气。她在西京时扔下东西可不少,还有几件从渭河县穿来的小衣来不及收整,皆在床头的柜子里放着。若是张诚将那些东西拿出来抹黑她,那就算张君肯信她是被逼的,失贞的罪名也抹不去。
如玉正暗骂着自己当时不该自作聪明去拿那份信,平白惹出这么多麻烦来,便见张君撩了帘子出来,问道:“钦越送的什么东西?”
如玉撩缎面的时候顺势将那宣纸藏了,指着些胭粉道:“是些胭脂水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