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衣带未系, 此时慢慢松开, 青梅只仰头看了一眼, 随即举起包袱皮儿, 顺带着闭上了眼睛。
*
张彧算了算日子, 发现如今正是八月中旬。这也就难免了, 每年这会子是成年宫婢们要被放出宫的日子, 总有那么几个想不开的,会想尽千方百计留在他的寝殿中,哭哭啼啼, 恨不能将自己剥光了躺在榻上。
但藏在衣柜里的,他还是头一回见。
张彧将两扇柜门全打开,放下烛台系好衣带, 背身, 嗓音温和而又轻柔:“若识趣,此刻自己走出去, 本宫只当从未见过你!”
青梅从柜子里爬了出来, 往前走了两步, 也不知慌乱之中脚上套的什么, 连拉带扯, 满柜子的衣服都叫她扯了出来,自己也被绊摔在地上。
她两脚蹬开那丝丝挂拉的东西, 再往前两步捡起自己的包袱皮儿,忽而觉得颊上火热, 抬眸便见张彧也正在盯着自己看。
她道:“奴婢既刻就走!”
张彧又晤了一声。一双眸子从她自衣柜里带出来的中衣上扫过, 忽而说道:“孩子,自我父皇即位之后,特赐恩典,尔等宫婢亦可读书识字,古往今来前所未有,本宫说的可对?”
青梅已到了门上,却叫张彧回堵在帘内。半明半暗之中,他双目灼灼,深似明澈夜空,一眼望不到底,就那么坦然的盯着她。青梅敌不过他的眼睛,垂眸道:“殿下说的极对。”
张彧伸手示意:“将《论语子路》一篇中的子夏问政读来,本宫听听。”
青梅道:“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她反应极敏,口清齿利,垂着一双眸子。这当是宫里的小婢子,按年龄还不该出宫的,宫中美人成群,她沉静温婉,观之楚楚动人,倒也别具一格,叫他也眼前一亮,唯那双眸子深垂,长长的睫毛在眼眶下微颤,始终不肯抬起来。
张彧瞧她有些面熟,却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何处见过。只是莫名觉得这孩子有些面善,不忍她踏入邪径,遂又柔声说道:“本宫年幼时,曾遇一小女,天真烂漫,娇俏可爱。但唯一点缺憾处,便是将银钱看的极重,日日梦想能发横财,并最终因此而走入邪径,如今或者远赴它乡,或者已不存于人世。
人生无捷径,欲速则不答。你还小,回去好好想想‘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这句,若能悟通,必会获益终生!”
微明而暗的烛光下,那小宫婢唇勾笑意,笑的极甜,甜的就像那蜂蜜渍过的青梅一般。她道:“好!”
当年王母仙寿,他们几个孩子从天清寺出来,往五庄观而去。路上她崴了脚,趴在张彧背上时,为了哄其余三个皇子好心安理得花她的铜板,曾笑着说:“破财消灾,不定明日我就能发笔横财了?”
她比青玉更早知道张家兄弟的身份,在张彧眼中也更贪财,所以无论是否她出卖的他们兄弟,在他根植的影响中,那个拿他的胭脂盒去卖,最后与王婆合作诓他兄弟赴入死局的人,就是她。
所以她不解释,因为她在意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改观。
明日就当永别,青梅嚼咀着张彧关于自己的那两句话。远赴它乡,或者不存人世,她在他的世界里,其实已经死了八年。
天真烂漫,娇俏可爱八个字,是那段关系的终点,仿佛墓碑,在八年前早就高高竖起,在他的心里,她已长满青苔。就如那段《论语》一般,她叫他受益匪浅,竖在回忆里,是一座警钟,常鸣他的耳畔。
青梅仍还垂着眸子,暗影下那两颊笑弯着优美动人的弧度:“奴婢谨受教诲,也祝殿下身体安康,长命百岁!”
张彧一笑道:“去吧!”
*
暴雨连珠成线,砸在肩膀上硬生生的疼。油纸伞强撑了片刻,被雨砸落龙骨,啪一声折起来,将青梅的小脑袋捂在里头。她索性扔了那伞,黑天胡地中,在漫过脚面的水里寻着路。
忽而一队内侍疾步而来,将她冲挤在路边,急匆匆而去。如此暴雨,宫中最怕的便是某一宫苑中排水不力,所以内侍们要彻夜巡查,疏通各处水眼。
青梅迷路了。偌大的宫城中,每一处宫墙都相似,每一处殿门都相同,水越涨越高,她丢了一只鞋,另一只提在手里,也不知自己迷串了多久,才找到自己住的院子,湿成只落汤鸡一般,也不知赵嬷嬷在问些什么,无心回答,闭上眼睛沉沉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清早。
出宫的时候就可以穿鲜亮衣服了。清早去福宁殿磕头,即将出征的几位皇子也在殿内与母话别,宫婢们脖子伸的长颈鹿一样,在殿东侧的空地上跪着。
皇后无机见她们,想巧遇皇子,那不过春秋大梦,最后大家不过在殿外磕个头就走。
还是当年入宫时的路,两旁宫墙高高,有疾有缓,众人皆在议论慈庆殿当差的一个丫头,好容易熬到要出宫,昨儿夜里竟叫水淹死了。
众婢子们无不惋惜。忽而走在青梅身边的一个脚软两步,软扑扑向她撞过来。青梅慌得一手扶住,问道:“姐姐,你可是那儿不舒服?”
这婢子攥着衣衽,泪珠儿叭啦啦往下滚着。
青梅细看,认出她是慈庆宫殿门外那两个站规矩的婢子之一,暗猜她只怕是受了昨夜张彧殿中的牵连,才被遣出宫的,遂劝道:“宫里毕竟规矩多,出了宫天大地大,什么样的好日子不会有,姐姐快打起精神,我扶着你一同出宫去找你爹娘,好不好?”
这婢子张了张嘴,结舌道:“他是我所见过,这世间最好的男子。离宫就再见不到他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储君。风华俊貌,温柔和谦,却又刚决果毅,能舌辩群儒,能上阵杀敌。
他是世间最好的男人,可爱他的小姑娘太多太多。大齐之内,率土之滨,多少未嫁女子为他而神魂颠倒,自荐不成寻死的,在宫墙内一步步回头不愿出宫城的,这只是无名小婢而已,那群臣家的姑娘,那公侯家的闺秀,不知多少眼巴巴的瞅着望着。
期待他那双桃花暗浮,如夜空般深沉的眸子能扫上一眼。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青梅扶起这婢子,揩了她眼角的泪,扶她一步步出宫城,安慰道:“他是世间最优秀的男子,可妹妹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却不是这天下最好的女人。
所以,得看一眼,得贴身侍奉过他,已比别的姑娘不知幸运多少倍,既如此,咱们就该欢欢喜喜出宫。你又何苦再伤神了?”
那婢子一想也是,捉上青梅的肩,叫她搀扶着,缓缓出城。
*
皇后在宣德楼上目送几位皇子出征。
天光初晴,她的初一跃然马上,一身银甲亮眼,三步一回首,遥遥向她致意。他身后三个小的,初四今年初赴边关,恋母的孩子也是一步三回头,这孩子内秀,也最恋母,一双眼睛盯牢着母亲,不停挥手。
初七公主娇声道:“不开心!”
皇后问道:“我儿,为何不开心?”
初七公主嘟嘴道:“站的腿酸。”
皇后噗嗤一笑,毕竟老小,一家子当成眼珠子来疼的,遂将她抱了起来,说道:“我的儿,你自打生到这世上,就甚少走过路,不是你爹抱着,就是娘抱着,真真惯坏了你,到如今七八岁了还整日的讨抱。
你可知宫外许多小丫头,七八岁的时候都要操持起家务来。”
初七公主惯听母亲说这种话,从生来就有不知多少双眼睛明啾啾瞅着长大的孩子,习惯于父母兄长的宠爱,攀着母后的脖子,头歪在她肩膀上,嗅得一气,深深叹道:“娘的身上好香好香!”
皇帝也走了过来,伸手抱过初七,语气略带责怨:“你腰不好,每逢雨天就要酸痛,又何苦抱她?”
初七像只撕不开的壁虎:“我要我娘抱!”
皇帝问道:“为何非得缠着你娘,不肯叫爹抱你。”
初七再叫:“因为娘的身上香!”
皇帝抱着公主转身四顾,忽见遥遥处的宫墙下一众花红柳绿的姑娘行过,回身问皇后:“今儿你在放适龄的宫女们出宫?”
皇后点头。一家三口转身下城楼,初七公主忽而说道:“有个既将离宫的姐姐,送了我九十七万两银票,爹,娘,如今我是咱们家最有钱的人了。比你们都有钱。”
帝后俱止步。皇后愣了片刻,问道:“我儿,她可是叫青梅?”
初七歪着脑袋想了片刻道:“好像是这个名字。”
皇后再上城楼,花红柳绿即将出宫的姑娘们中,一眼是望不到小青梅的。她深深长叹:“可惜了!那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不贪钱,老实本分,可惜与咱们初一无缘。”
皇帝也跟了上来,一手抱着公主,一手揽过皇后,低声劝慰道:“缘分这东西奇妙而玄,我二十岁那年还没遇到你了,如今咱们不也成亲二十年了?只要有缘,兜兜转转无论多久,总会相遇的。”
遥遥宫墙外,三位皇子策马扬鞭,一路出京城而去。而宫墙的另一边,好容易挤出宫的姑娘们,有的欢欢喜喜,有的哭哭啼啼,有的一步三回头,从此,她们与这宫城无缘,与那几位皇子更无缘,将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
既随身有三万两的银票壮身,小青梅自觉腰粗腿也壮,远远看见一头银发的父亲已是跳着脚摇头招手。两父女虽一个月能见一回面,此番不比先前,算是从此不必再分开了。
十六岁的大姑娘,跟着父亲到新家吃了顿饭的功夫,已遭继母几番试探,自然是问她带回来多少银子,在宫里可有结识到贵人,可有替自己觅到良缘。
青梅多机灵的姑娘,给两岁多的弟弟塞了一百两银子做见面礼,下午就回了城墙边的老宅。荒蒿出墙三尺高,屋脚的砖胎被榆枝迸裂出几尺深的豁口,院墙早残成了一半,唯那株杏树越发高大,浓荫遮了半片院子。
她在院门外看了片刻,当晚就请了匠人来,趁着入冬冻土之前推到整个重建。曾经横尸上百,鲜血浸染至一尺深的土地全部翻新平整,除了几株果树之外,曾经的一切荡然无存。
等到寒冬来临时,小青梅站在崭新的院子前,青砖砌墙,土坯院子,杏树下的木榻上席子明如镜,八年后,她重又拥有了自己的小院子,并且不顾父亲劝阻,由舅舅秦门吏照应着,一人住在了那院子里。
太子张彧仍旧是个传说,传说中他带着三个兄弟一齐灭了花剌,将曾经不可一世的金国逼入乌兰巴托以北的荒漠之中。西辽更惨,当叶迷离终于划归大齐,他们逃到了更远的阿拉木察。
街头巷尾,老妪幼儿,无人不在说皇家四兄弟,个个传闻中都是天神降临一般。
次年杏花满枝时,青梅得知太子终于要开始选妃,她坐在那明净的席子上,手中端着一碗面,小桌儿上两碟凉拌菜,挑筷子吃了两口,终于遏不住捂嘴哭了起来。
她想起多年前那快乐而又悲伤的一天,那围坐在院中的孩子,身中长剑倒在血泊中的姐姐,和张彧离去时仿如陌生人一般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