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水毕竟在外历练, 经验丰富, 见云鬟如此情态, 又联想到先前所知之事, 便睁大双眼乌溜溜地打量, 越看越觉着口干, 不觉咽了口唾液。
这会儿灵雨早上前扶住云鬟, 低低问道:“怎么样?”
忽然又想起赵黼说“上药”的话,心里有些慌张忧虑,她虽然是个王府侍女, 毕竟是未嫁的女孩儿,并不知道这些用物,一时后悔未曾问过赵黼。
云鬟咳嗽。因赵黼在灵雨前那般说话, 让云鬟大不自在, 如今又对着周天水,若也给她知道了, 只怕就不活了。
忙握了灵雨的手, 示意她噤口。
灵雨会意, 便扶着她坐着, 故意道:“明明知道下雪路滑, 偏在外头走路也不留神,摔坏了如何使得。”
周天水见她主仆如此, 强行忍笑,却也知道云鬟的性情, 生怕她羞恼极了生事。于是便假做若无其事状, 上前道:“我道是怎么了,竟像是个病西施,原来是摔了一跤?啧啧,真真是不小心的很,这般大雪,竟是为了什么大事乱跑?”
云鬟脸上微热:“你如何在宫内,又来找我做什么?”
周天水道:“我自然是跟四爷进来的,也多亏了我跟巽风跟着四爷,你倒是要多谢我们才是。”
云鬟诧异:“为什么多谢?”
天水道:“当然是因为先前雅韵殿那一场火,若不是巽风哥哥闯进去及时救了他出来,这会儿他又怎么能跟你见面儿呢。”
——先前赵黼本想提巽风,可又因知道巽风必然是受白樘之命前往,故而便咕噜了声而过。
当时云鬟就觉他有些隐瞒,这会儿才明白竟是如此。
云鬟却也知道赵黼忌惮不提的原因,只是觉着隐隐好笑罢了。
云鬟便道:“实在多谢。”
天水本是戏谑的话,谁知她这样正颜悦色,不由却惶恐起来,因笑道:“我跟你玩笑的,是四爷命我们跟着救援,你却当真谢我做什么。”
云鬟道:“你们救了他,就等同救了我的命了。一声‘多谢’,已是极轻的了。”
云鬟从来绝口不提个人之事,纵然先前周天水曾拿赵黼来打趣,每每说起,她就有些恼怒不喜之色,如今竟然主动说出这样亲密厚重的话,丝毫不避嫌疑,着实让天水意外。
天水察言观色,不由问道:“你、你跟六爷他……你果然心爱上他了?”
云鬟面上复又微红,终究不能答这个:“罢了。何必只说这些。雅韵殿如何无端端会起火,我听闻静王妃跟世子在彼处……你又如何来找我?总不会是要我的谢的?”
天水见她顾左右而言他,并不追问,答道:“雅韵殿系被人纵火,目前已怀疑是……沈相的人所为,乃是为了报复静王殿下,想害死小世子。”
云鬟心中略觉古怪,雅韵殿,鸣凤宫,这次要害的是小世子宏睿,当初那次,却是为了赵黼而生。
周天水道:“至于我来找你,倒的确有件事儿。”
云鬟敛神看她,天水却打量周遭。
方才灵雨因见两人仿佛有事相商,便退了出去,天水才握着云鬟的手,道:“是四爷叫我来,告诉你一句话。”
云鬟心头无端惊跳,对上周天水的目光:“不知是什么话?”
天水凑近她的耳畔:“四爷说……”
天水的转述钻入耳中,令云鬟的耳畔嗡嗡响了起来,也似有个声音在耳畔聒响,跟此刻天水的字字句句,重叠切合,萦绕不退。
赵黼出了含光殿,却见雪已经有渐小之势。
满目所见,重重宫阙殿阁都被一片绵冷的白雪覆盖。
已是寅时之初,最冷的时刻。
小黄门在前方挑着灯笼引路,暖黄的灯笼随风微微摇晃,也不知是因为地滑还是心慌,竟一个失足往前跌倒过去,那灯笼顿时便被火引燃,在雪中烧做一团。
赵黼止步皱眉,燃烧的火光照的他的脸半阴半晴。
那小黄门昏头昏脑地爬起来,翻身跪倒,颤声求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赵黼负手往前,这小黄门吓得往后一仰,瑟瑟发抖。
原来赵黼名头虽大,先前也频频出入宫闱,但却也并不是宫中每个人都认得,何况又有些新进的。这小太监便是如此,本听了好些关于他的传闻,什么具有辽人血统,杀人如麻,从来又最是嚣张,皇帝都奈何不得他,看谁不顺眼,举手就能掐死,竟是个三头六臂青面獠牙残忍嗜血之人……这许多骇人的话。
那些知道底细的宫人,却因赵黼的身世扑朔迷离,性子燥,先前又去过辽国,皇帝的意思又摸不透,故而先前听说传令,一个个推三阻四,只叫这新人出头。
先前迎了赵黼出来,壮着胆子看去,见是那等相貌,惊为天人,一路上神思恍惚地乱想,不觉失足跌倒,又怕惹怒赵黼无辜横死。
谁知赵黼瞥了眼,见他那样惊恐失色的模样,便嗤地一笑,也不理会,自己往前去了。
这一笑,却似雪地之上的星光月朗。
这小黄门人呆若木鸡,半晌回过神来,便忙不迭地爬起来跟上。
赵黼来至寝殿之时,在场的众位大臣仍旧未散。
赵黼第一眼就看见列位其中的白樘,那身影太过端直了……这人不管身在何处,总是这般打眼醒目,鹤立鸡群似的。
昔日,在明了云鬟曾对白樘的心意之前,还只是觉着如此而已;但在知道之后,白樘便从“打眼”变成了“刺眼”。
后来进一步的变化,是在赵黼隐约察觉……白樘对云鬟竟也格外“照顾”,以至于到如今,那种刺眼便成了眼中心头的一根刺。
赵黼本不欲多看,却偏连看了白樘数回。
但任凭他眼带飞刀,白樘却兀自岿然不动,仿佛浑然不觉。
反是其他几位大臣,见他入内,不约而同转头来看,或惶恐,或畏惧,或坦然。
此刻众人所议的,正是沈正引的种种罪行,加上白樘先前所查,越发是铁证如山。
末了赵世道:“着白爱卿跟梁爱卿两人,偕同静王,查办此案,要紧之时可调用镇抚司人马,勿要出任何纰漏,更不可引发京内慌乱。”
白樘同监察院梁御史,静王三人出列领命。
群臣出门之时,白樘略停了停,却见云散雪停,头顶竟已经是满天繁星。
因黎明将至,东边儿天空上,隐隐地透出一丝朝霞的红,白樘打量着,满面却是喜忧参半。
殿内,因众人皆散,赵黼道:“你叫我来,就是想让我看这一出戏?”
赵世道:“如何不懂?是为了你清路,也让你看看清楚,以后你该重用的是那些大臣。”
赵黼哼了声:“风水轮流转,当初死活不肯落在我手里的东西,如今死活要往我手里塞。说出去只怕没有人肯信。”
赵世道:“黼儿。”
赵黼敛了笑,淡淡看他。
赵世对上他的眼神——无法说出口的是,倒并不是皇帝果然良心发现,知道犯下错误欲弥补,而是因为非他不可。
从那夜深宫惊魂,赵黼被萧利天救走,以及后来的种种传言,可知赵世虽然看似稳坐龙椅不动声色,心中却也时刻惊涛骇浪。
他深怕,怕赵黼会被萧利天蛊惑,当真一怒之下接手了辽国皇位,然后挥师南下。
那是赵世设想的最坏的一种可能。
可知必然是血流千里,死伤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