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白樘按例进宫,为小太子讲授功课。
因近来天寒,室内的地龙烧得极热,又加了炭炉,屋内竟有种闷热之感,故而白樘叫开了一半儿窗户通风。
谁知课至一半,忽见窗外竟飘起了雪花,小太子毕竟年幼,见状双眼发亮,巴不得即刻出去玩闹,只是因敬惧师傅,故而不敢乱动,仍是乖觉地坐着听讲。
直至白樘将一则《论语》讲完,小太子才跳了起来,跑到门口看雪。
白樘见他跃跃欲试,却下雪地滑,若是摔倒了不是玩的,因此并未许他自在玩耍。
只是看雪落纷纷,苍穹迷乱,不由心生感慨,便喃喃念道:“雪似白云云似雪,不知何处是人间……”
忽听身畔小太子道:“唉,也不知南边儿有没有下雪,我有些想念静王叔跟哥哥了。”
白樘道:“殿下勿虑,先前静王殿下有信,说是上元节前会赶回来的。”
小太子面上却并无雀跃之色,只话锋一转,复问道:“老师,母后之前也曾在南边儿做过县吏,后来又铨选进了刑部,果然母后有传闻的那样能为么?”
白樘很是意外,敛了心神,低头忖度道:“是谁跟殿下这样说的?”
小太子不慌不忙道:“做官一节,自然是母后跟我说的。”
他看着白樘略带问询的眼神,复笑道:“其实是因为我看到母后每过七日便要出宫一趟,我不知为何,便问母后,母后最疼我,自然就告诉我了。”
白樘这才释然,原来小太子半岁之时,赵黼准云鬟每七日出宫回刑部一次,在赵黼而言,是为叫她“消遣”,毕竟宫中岁月实在寂寥,且云鬟又身负那般天赋,若湮埋于后宫,委实是“暴殄天物”。
当然,借放云鬟出去此节,私底下,赵黼也因此而讨足了甜头,自不好在此详说。
云鬟便仍是如先前任刑部主事一样,查看各州县递送上来的死刑文书等。
至此,过目的案子不下五百件,挑破的冤案亦有数十。
她在刑部只也仍挂原先的主事官名,不领俸禄,不参长官,只负责理案。
就算复有了身孕,竟也不肯间断,直到先前又产下二皇子,才在宫内调养歇息。
民间原本不知此情,后来渐渐传了风声出去,有些引为奇事,大部分却是啧啧赞叹,感念母仪天下、恩泽四海之德。
白樘道:“殿下为何不问皇上?”
小太子道:“我才不问父皇,他定要骂我多嘴,哪里肯告诉我。”忽然间有些委屈似的嘟着嘴道:“自从有了弟弟,父皇对我越发严厉了,我觉着父皇母后更疼弟弟。”
白樘先前微微一笑,听到最后一句,才又隐去笑容:“殿下……”
毕竟从小儿就负责教导太子,对这孩子的性情十分了解,知道他虽年幼,却绝不能当是寻常孩童看待。
这孩子……是在担心什么?
赵准忽然道:“将来老师也会这样儿么?”
白樘哑然,继而摇头道:“臣是殿下的师傅,只听命尽忠而已。”
赵准举高小手,拉住他的手,低低道:“那,万一父皇也让老师教导弟弟呢?”
白樘心头一动,转头看向小太子:这孩子,果然是在担心了。
帘外风裹着雪,嘶嘶有声,屋内白铜炭炉烧得正好,不时传出噼啪响声。
白樘慢慢蹲下身子,握住小太子的手,沉声道:“殿下只要好生修身养性,增长学问见识,修的明豁睿练,殿下便永远是咱们大舜独一无二的太子殿下。您明白吗?”
赵准并未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回看白樘,过了会儿,终于点头笑道:“我明白了。”
白樘点了点头,才又站起身来,他抬头,从敞开的窗户间看向远处,却见雪下得越发大了,竟似鹅毛翻飞。
清明的目光之中透出几分迷蒙。
忽然,小太子轻声道:“师傅,我出去看看雪好么?”
白樘正有些心不在焉,小太子时机拿捏的又极准,当即淡淡“喔”了声,小太子如闻纶音,悄悄对内侍使了个眼色,趁着内侍打起帘子的功夫,便哧溜钻了出去。
帘子外一阵冷风沁入,白樘面上微寒,这才醒悟,待要阻止他,却已经晚了,只得无奈地也随着走了出来,只负手站在廊下。
小太子赵准早迫不及待跑到雪里撒欢儿,急得两个贴身的内侍追上去不住地好言相劝。
白樘本要唤他回来,但也知道小孩儿费尽心机,不过是想好生玩闹一阵子罢了,因此竟并未出言。
赵准见他默然而立,心中松了口气,便捏了个雪团,笑道:“老师,陪我一块儿耍。”
白樘见内侍们束手无策,只围着他团团转,便迈前一步:“殿下留神,地上滑的很……”
赵准傲然道:“我不怕!”
手中的雪团射出,正打在内侍的肩头,雪团儿小,他力气又弱,难得是这份喜乐之心。
白樘匆忙下了台阶,此刻脚步却戛然而止,耳畔赵准笑语欢声,心头恍惚,人在宫中,身却万里。
原来,白樘竟于此时,想起那江南一夜,月圆便如今朝,花灯河畔,仕女联袂,狡童挑灯,处处熙攘喧闹,笑语欢声,不绝于耳。
水色映着灯影,闪闪烁烁,流金溢彩。
皎皎月色之下,灯火辉煌之中,那一盏许愿花灯,不偏不倚地向着他隐身之处漂泊而来。
他略略迟疑,终于俯身抄手,捡起漂流到河边儿脚下的莲花灯。
莲心的灯光,映入他的双眸。
端详片刻,将那祈愿的字条打开。
里头是极短的十二个字。
却在映入眼帘之时,叫他耳畔种种尘世的喧嚣尽数退散,于无声处,听这清音惊雷。
夜风吹拂,河上花灯荡漾。
身后街市上花灯如昼,游人摩肩擦踵。
而他难以形容,那一刻心中的惊悸。
抬眸,看向对面莲灯之下,那浅笑淡然,眼波清和的人,他生平第一次觉着,应该正视眼前这个女孩子了。
那一年的元宵佳节,皓月当空,烟火绽放,万民和乐。
皇太子同太子妃大婚之日。
刑部廊下,那人临风独立。
她许下的愿望乃是——
“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斯人亦好。”
十二个字,如若千钧,如雷霆声。
而,直到如今,这天下的确如她所愿,这世人也的确如她所愿。
可总有遗憾。
对他而言。
当初虽察觉她死遁之志,却违背向来所志纵放,本以为她在南边儿平平安安一生,倒也罢了。
谁知……再回到京城,昔日那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居然是以官员的身份来参与铨选。
或许这就是“缘”,从她最小之时便缘分深重,到她渐渐长,一路跟他羁绊深深,可他……却总是视而不见。
其实,并不是他当面儿时候说的那样轻蔑,当时是被她气坏了,向来泰山磐石似的涵养,竟也动摇起来,愠怒似被封贴压着的七十二天罡魔星一涌而出,如他,竟也会说出那般伤人的话。
他或许只是在恼恨他自己而已。
明明是最先发现的,然而一次次的错过,直到她的光芒日渐夺目,终于炽亮到他无法忽视的地步之时,她虽近在咫尺,却俨然已经成了他无法接近的人。
他本来,仍可心若止水,气若寒冰,一生孤冷不动。
但因越发明白命不久矣的事实,忽又一种难以言说的憾意。
那次在小灵山之外,死里逃生之际,无意中路过,竟发现赵黼拥着她。
赵黼肆意狂诞行事之余,偏挑衅般炽热一瞥。
白樘虽悄然自退,但宛若枯井的心中,却因此生出微澜。
偏他的洞察力何其出色,赵黼每回的格外针对,一直到演变至那日雷雨之中,在刑部那胡作非为。
赵黼并不知,他的那些故意示威、惊世骇俗的举止,在白樘眼中,于白樘心里,会引发何等的歧变。
白樘本是一生孤冷忠志许国,但……
或许是自知命不久矣,或许是被眼前的种种七情引惑,他忽然想在临死之前,尝一尝那深爱一人,也被人深爱的滋味。
一念心动,却一念错过。
对白樘而言,这一念错过,唤做永远。
这世间,有的人注定比翼双飞,白首偕老,但有的人注定千山独行,绝世茕茕。
那夜灯影下,似寂寞百年的那人长叹一声。
手扬起,手底的纸条化作细细碎碎的片片,随风扬起,在天际那五颜六色的烟火光之下,宛若一场细细碎碎的雪,于他心底眼前,孤寂无声地飘落。
记忆一记重锤,破空破雪,兜头锥心而来。
胸口一阵翻涌,探去扶太子的手蓦地僵住。
白樘变了脸色,举手抚住胸口,喉头只觉一阵腥甜,心头烦乱不堪,甚是难过。
正又捏了一个小小雪团的太子回头,蓦地发现白樘脸色不好,当下忙将手中的雪扔掉,急急跑了回来,竭力将白樘扶着:“师傅,你怎么了?”
低头对上小孩儿晶亮含忧的双眸,白樘生生地将心头那股汹涌不适之意压下:“殿下,我无碍。”
赵准的双眼乌溜溜转动,蓦地回头叫道:“快去请太医来。”
小孩儿的声音嫩生生脆亮亮的,却更透着一股不容分说的气势,早有太监领命,匆忙去了。
白樘要拦阻,却因胸口气不适而无法出声,不由看向赵准:“殿下,何必兴师动众。”
不料赵准正色说:“父皇一直叮嘱训诫我,让我好生听师傅的话,说师傅勤谨奉国,是最能干的臣子,父皇更教导我要好生听奉师傅的教诲,不容有错。现在师傅觉着不适,自然要留神对待,不然就是我的罪过了。”
他一本正经如此回答,几乎不像是个尚未满三岁的孩童能说的话。
白樘默然。
太子小心翼翼握扶着他的手腕,这般寸高的孩儿,明知道若他有碍,太子是无力搀扶的,但却仍是如此执着坚决。
见他不语,太子道:“师傅,你觉着如何了?我扶你入内歇息。”
白樘任凭太子扶着自己的手,一步步走回书房。
台阶上因落了层薄薄地雪,格外的滑,白樘心神恍惚,脚下竟微微地一晃。
他是个成年大人,若然滑倒,不是好玩儿的,更势必会牵连小太子受累,谁知赵准虽年纪小小,并不惧怕,更并未撒手,反而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腕,拼力搀扶住,叫道:“老师小心。”
两名内侍见势不妙,也匆忙来相助搀扶。
雪乱如云,白樘稳住身形,垂眸又看了小孩儿片刻,太子虽小,眉眼之精致,气质之出色,龙章凤姿,颇有父势母风。
他似乎能从太子的脸上,亦看见那人。
或许,——尽他一生,若能做到“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斯人亦好”……
或许,除此之外,再无所求。
赵准微微扬首,白樘些些垂头,两人目光相对,身侧清雪飞扬,门两侧的铜仙鹤长颈细腿,高高昂首雪中,头顶背上已也落了茫茫层雪,更见韵质了。
半晌,白樘淡淡一笑,道:“多谢殿下。臣……肝脑涂地,尽瘁无悔。”
乾坤之间,皇城之上,这句带半分叹息的话,隐隐似有回声。
这顷刻,地上已经白了一层,漫天地乱雪之中,御书房门口,内侍将帘子搭起,躬身垂候。
师徒两人,一大一小的身影,不疾不徐,拾级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