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赶到皇帝寝宫之时,魏帝已是弥留之际。并不算年迈的帝王躺在龙床上,或许是因为为了这个被他逐渐归拢于手掌中的帝国太过劳心,或许是为了过往的种种太过伤神,让他的样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一些。
就像是迟暮的雄狮,在浓烈的药气之中,魏帝的脑中出现的,不是金戈铁马的雄壮,也不是一统天下的豪迈,他看到了一个女人。
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银铃般响动,像是以手拨动泉水发出的声音,那么明澈而清脆。
“父皇,父皇……”
“皇上,太子到了……”
有些声音从远而近,把他从无止尽的沉湎中唤醒。魏帝勉强睁开眼睛,首先对上一双似曾相识的双眼……他费了点时间才看出,那是燕归。
是魏帝曾一度不能接受、甚至曾有一些转瞬即逝的时候、对其生出杀机的燕归。
“是你……”魏帝张口,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回光返照似的,他的脸色变得神采奕奕,眼睛里也隐隐地透出光辉来。
燕归顺势跪下,握住魏帝的手:“父皇。”这个时候,燕归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会失去他的父皇了,虽然这个父亲,对他而言曾经何其生疏,但是此刻,真正有一种无法挥去的隐痛,在心底翻涌。
燕归忍着眼中的泪,看向魏帝。而魏帝打量着自己的儿子:“你母妃,是怎么去世的,你可知……”
燕归心头一震,泪到底忍不住掉了下来:“我不知道。”
魏帝静了会儿:“我本来想,她宁肯带你逃走,是怕我百年后要带她一块儿去……我本来想如此也好,起码她可以,过的自在一些,活的……更长久些。”
燕归低下头去,咬着牙不让自己出声,泪却无法如声音般控制住。
魏帝的眼前,又闪现那个活泼的少女的脸,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挣扎着想要起身,燕归抬手将他扶起来,魏帝看他:“你……真的像我,那个丫头……陈兰桡……来了吗?”
燕归一愣,旋即摇了摇头:“父皇要见她吗?我叫人传……”
“不用了……”魏帝忽然又改变主意,“还是不叫她了……免得麻烦。”
燕归知道这个“麻烦”是什么意思,单传太子良娣,却不传太子妃么?自然不能顾此失彼,引人非议。
燕归道:“父皇要说什么吗?我转述给她。”
魏帝忽地笑了笑,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真心的喜悦:“你是真的喜欢这丫头啊。”
燕归心头一窒,魏帝叹了口气:“还好,先给你把事办了,不然朕若去了,你得什么时候才能抱美人在怀呢,你看……父皇是不是很为你着想?毕竟要看着你得偿所愿,才肯……”
燕归愣了愣,这才明白魏帝的良苦用心,瞬间心痛如绞:“父皇!”
魏帝低低咳嗽了两声,深深呼吸,仰头上看,隔了会儿才道:“但是我还是不放心……”
燕归吸吸鼻子,命自己不许哽咽出声,勉强问:“父皇不放心什么?”
魏帝道:“我不放心你。”
燕归抬头看他,魏帝叹道:“我不想你重蹈覆辙,你可明白?”
燕归对上皇帝凝重肃然的眼神:“我……我……”
魏帝道:“朕该做的,都为你铺好了……这、是一局棋,端看你以后怎么走。不管是对女人,亦或者天下。”
燕归眼神几番闪烁,终于说道:“父皇放心,儿臣……明白了。”
魏帝笑了笑,抬起手来,手掌微微地颤抖,落在燕归头上:“朕最后悔的,是当初没有留住你的母妃……如果留住她,你也不会跟着吃那么多苦了……也许,你还会是朕最疼爱的儿子……心里就也不会……偷偷地责怪我了……”
燕归大恸,几乎无法自制,浑身都微微发抖:“父皇……”
魏帝缓了口气,将身子往后靠了靠:“燕归……”
燕归含泪抬头,魏帝眼中浮现一丝厉色,道:“章国,一定要灭,你懂我的意思吗?”
燕归咬牙点头:“儿臣明白。”
魏帝道:“如果你真能为我达成所愿,就算九泉之下,朕也含笑了。”
燕归摇头:“父皇定会安好,不必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儿臣还需要父皇扶持照看……”
魏帝的眼神变得柔和:“你这孩子,是外刚内柔,倒是真的让我有些放心不下……而朱家的女娃,性情虽然端正,可却有些太苛厉了,我真怕你以后压不住她,幸好……你的心不在她身上……”
魏帝说到这里,脸色逐渐转白,却仍撑着说道:“朱崔公孙三人,都是股肱,我已有交代,但……恐怕会对底下的范大成一派……咳……关承是能用,你的两个弟弟……”说了两句,渐渐气若游丝,燕归道:“父皇,先不要说了!”
魏帝口角微张,眼神也有些涣散,抓着燕归的手,断断续续道:“总之你须记得……天下为重,天下……为重……”
燕归涕泪满面:“儿臣遵命就是,父皇你别说了,保重要紧……”
魏帝终于不再说话,仿佛有了燕归这句允诺,也令他原本悬着的心也放下,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忽然道:“我又看见她了……她……在等我……哈、哈哈……”他长笑了两声,眼中大放异彩,似看到前方的白光之中,又出现那少女翩跹奔跑的身影,她笑得如银铃响起,衣袂于风中飘飘飞舞,而她回过头来,笑意嫣然,且向他伸出接引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