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哑,云诡波谲,层浪汹涌而来,自远处发出震撼天地的咆哮。
乌云压顶之下,青龙镇港口的望江楼伶仃独立,如同海岸望夫不至的秀女石,亘古无言地默默守望。海风携着泡沫席卷楼脚,独孤凯旋惊寒了身骨,一手落在阑干上,拄着身子淡淡地咳嗽。
他矗立楼廊极目远眺,隐约可见白色巨帆一角,远衔滔天风浪之中,隔着大雾模糊成一点影子。那船直奔云层后的无方,带走了途经青龙镇的冷双成。
冷双成遣宇文小白送来药人消息,不可避免地带来一些她自己的消息,尽管她带着大班人马辗转进战无方,尽管她无意避开了望江楼,避开了他。
她托小白转来一封信,请求他配合计划作战,尽量以青龙、七星作为屏障,抵住密宗的火线进攻,诱使荒玉梳雪余党进入她布置好的包袱。
没有只字片语提到她自身的状况,精刻的小篆中看不出她一丁点的忧伤。
当独孤凯旋面对苍茫海水时,他都能想象出来冷双成的平静与坚决。
方才,白衣飞舞的宇文小白立于楼亭,和他细细交谈过。
“双成的身体好像很不好。发色枯萎,褪成银灰,面容苍白,离开我的时候还咳了血……啊,公子捏着我手腕做什么……我很担心,问她怎么了,她笑着对我说就是身体很疼,性命却无大碍。独孤公子,听说你医术高明,你看看双成说的是真的吗?”
宇文小白颦起两条纤秀的眉,歪着脑袋认真地看着独孤凯旋。她的面色温润如玉,眼睛像雨后的苍穹,一洗乌云阴霾,干净而透澈。
海风吹拂天蓝色衣摆,锦袍盛开如帆。独孤凯旋松开紧握宇文小白的手,仿似在寻找支撑似的,一手稳住了廊柱,说道:“我明白了,原来她说的寒毒是真的,果真如此霸道……她真是个傻子,为了药人的配方就敢诱发病毒,为了所谓的道义就敢孤身涉险,去活活忍受疼痛……我……”
独孤凯旋急烈咳嗽,英俊的脸上无一丝红晕,像池东月色一样苍凉,心里的绞痛伴着他的呼吸,一道一道化为波纹泛滥在池潭中。他猛然转身,只留下飘拂的衣襟飞扬在廊柱一角,沉默许久,才淡然说道:“小白,如果有一个人从现在起处心积虑地盘算他人,这人是不是很可鄙?”
宇文小白拉开风中凌乱的发丝,侧首说道:“恕小白愚昧,小白听不懂,所以不能妄下评论。”
风浪尖啸而起,化作乌龙盘桓在天空,霹雳雷霆地响彻,滚滚雷电撕裂了混沌的海面,吞噬了独孤凯旋忽轻忽重的语声:“这个人生性驽钝,愚不可及。由于身体孱弱,总是再三克制自己,不敢去碰触心底最隐蔽的角落。直到有一天,别人逼着他签下婚约与战书,这才将他彻底激怒,他开始装弱服软消除对手的戒心,开始暗地里进行周密的布署,只求两年后反戈一击。”
独孤凯旋的眸光悠远,他紧紧注视海面,依在廊柱上笑道:“可是他没想到,他喜欢上的人已经不想活了,既然如此,那他还布署什么计划,还在乎什么礼法束缚?”
风中回旋他嗡嗡声响,如同夏日淡然飘扬的茶香,渐渐地消失不见。宇文小白听得似懂非懂,她盯着那道背影,只觉心里很悲戚:“我听不懂公子的意思,不过爷爷总是告诫我,凡是弄不懂的事情一律不要多想……”
独孤凯旋回过头。宇文小白专注地看着他,面色仍如孩童般稚嫩无辜,水晶剔透的眼眸隐隐透出一股担忧。独孤凯旋无意看到她的神色,仿似受了澄明心灵的影响,立即清醒过来:“不该给你说这么多,你现在干净得像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宇文小白微微一笑,笑容如同沐雨新芽,清新淡雅:“跟我说说不碍事啊,只要公子心里能宽和些……”
独孤凯旋垂下幽黑的眸子,利落地一揖到底,淡淡笑道:“刚才吓着小白了,这就给小白赔礼……你放心罢,我清醒得很,目前战局纷纭,最紧要的应是守住青龙镇,而不是谈什么儿女私情……”
可能是想通了一些道理,独孤凯旋的隐痛如轻烟般散去,很快消弥在风中。他不再咳嗽,面临大海而立,出神地凝视远处。广阔暗沉的天幕下,他一袭蓝衣静寂伫立,孤单的身姿融入苍茫海景,极像东海之滨的朝天石。
海天一线,波浪翻滚,独孤凯旋看着蓝色的巨手撕裂了雪白的海浪,心里蓦地记起赵勇提及的初一。
那时的她每天看海发呆,随后出了无方一路颠沛流离,如同海岸上振翅飞翔的青鸟,她从来没被风浪打倒过,一直勇敢无惧地飞向高空。
手指紧紧攒起,他默默承受难抑的心痛,海浪轰天嘶鸣,卷过心底一种无法言语的胆颤。
初一,希望你能战胜一切,因为活下来才是王道。
独孤凯旋面对天空默默地祷告。
建隆四年,六月十八,酉时。无方西侧港口。
季夏傍晚乌云密布,云层厚如山峦,暮色将天地万物罩得不甚分明。浪拍礁石,声如鼓震,愤怒的海潮吞吐海岸,狂风乱舞中摇晃七艘高层楼船。
船只抵御风浪嘶吼,发出夜枭般的折翼之声。赵勇一手提着大刀,一手挽住一位摇摇晃晃上得甲板的岛民,不住地大喊:“快点!快点!东瀛人不过数时就攻过来了!”
众人如同细细的溪流,沿树林边缘分成七股,源源不断地进入船只。他们大多都有武艺傍身,只是有了家庭后,更多地是在考虑妻儿老小,相比较赵勇的嘶喊、海潮的轰鸣,他们都显得沉默而安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