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沿着熟悉的宫道进了紫宸殿大门,也是赫然一惊。
两位相爷、六部尚书、三省里大半的实权朝臣、一些虽官位不高但资历不浅的实干官吏,甚至还有几个看起来像是吏官的小吏,就在紫宸殿门口或站或坐,满脸惊忧地在说着什么。
他们面前站着完全看不出表情的刘凌,这位年轻的皇帝好像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变得寡言少语起来。
可在场的官员们没有一个觉得他这样的变化是奇怪的——说老实话,他们都觉得他们的皇帝实在是太倒霉了,别说是这么年少的君王,就算真是高祖在世摊上这三年他遇见的事,怕是都有了上吊抹脖子的心,他只是摆着一张臭脸,已经算是能经事的了。
站在高阶之上的刘凌垂着眸听着老寺卿痛心疾首的奏议,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黑,猛然抬起眼来正要发作,眼睛却不期然而然地望向了前方,正和匆匆进来的姚霁打了个照面,仿佛他视线就知道了她会进来似的。
如果说刘凌刚才还能压抑地住自己情绪的话,如今看到又恢复一身高高在上的神仙妃子打扮的姚霁进来时,那股子不平之气又冒了出来。
她看起来毫无困扰,这一夜下来,倒像是过的很是愉快似的。
而他……
看到皇帝的目光突然在前面停住了,几个大臣似有所感地往同样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一大丛开的正好的木槿,各个疑惑地收回了目光。
只有那位老寺卿还在不依不饶地继续说着:“陛下,所谓天人感应,蝗神不会无缘无故出现,陛下应当以德治妖,沐浴戒斋,向上天求得恩悯,如此以来,蝗虫自会趴在地上不动,最终远离而去!”
姚霁听到这里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是傻子,当下里骇然地望向最高处站着的刘凌,满脸不可思议。
蝗虫?
蝗灾?
她静下心来,努力去思考这方面的记忆,这才终于想了起来,在这段时间确实好像发生了这场灾害。
北方大旱,赤地千里,方党又作乱挑起战乱,致使黄河以北无数良田□□在外任其荒废,后来旱灾发生朝廷无法及时赈灾,方党又到处搜刮粮草和可食之物,以至于方党为害的州县里饥民无一为食,将能吃的全部都吃了。
后世的史书里认为出现这场蝗灾根本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的,大旱之后容易出现蝗灾,更何况这种战乱饥荒的情况下使得草皮树根都被掘了,蝗虫的天敌也被吃了个干净,给蝗虫提供了快速繁殖、短期内迅速爆发的客观条件。
也许早就有人注意到惊蛰一过虫子多的不像话,可那时候到处都在打仗,百姓自己都惶惶不可天日,去镇压战乱的武将和一些官吏要么不懂,要么看见了视而不见,要么就当做方党的“灾劫”,谁会往上报这个?
姚霁彻底忘了这场蝗灾的原因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历史发生了变化,应该在今年冬初才彻底镇压干净的方党居然提早就已经被消灭了。
历史上方党不是因为什么火药和“萧将军”的黑甲卫被灭的,正是因为他们占据黄河北方数州之后接连遭遇干旱、饥荒、蝗灾,弹尽粮绝连人都没的吃了,活不下去的造反军和百姓反倒把和造反有关的将领和方党党羽全给用大锅煮了,向官兵投降换取朝廷的赈灾才提前结束的。
正因为方党作孽太多,没有人责怪皇帝“失德”,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员都认为是方党灭绝人性惨无人道引起了各种灾祸,哪怕因为蝗灾、旱灾、饥荒、战乱等原因让这些地区已经白骨露於野、几乎是死地,可皇帝德政一下,百姓们还能找到主心骨,在几年之内陆陆续续往北迁徙,重恳荒地、重建家园,响应皇帝的旨意恢复这些地方的生机。
但死的人太多,蝗灾在古代又是皇帝失德严重的证明,所以连正史上都遮遮掩掩,没有提及有这场蝗灾,只有一些地方上的县志和家载的家史里提过当时出现大规模的蝗灾,以至于“蝗飞蔽天,人马不能行,所落沟堑尽平”的情况。
姚霁再怎么博闻强记也是人,不是电脑,这一点不见于正史只是一小部分学者曾经讨论过“久旱必蝗”的“偏门知识”,若不是这时候正当面才是乍然想了起来,恐怕一辈子都想不起。
一想到北方的惨状,姚霁顿时又是惊又是忧,再也绷不住自己的表情。
如果方党这时候还没灭,蝗灾自然是方党要头疼的问题,而蝗虫这种东西吃完了要吃的东西自然要迁徙,可那时候到处战乱灾民又多,这些蝗虫在春夏相交之际成灾,还没往南方怎么蔓延已经被饥民全部捉来吃了,甚至有不少人就是靠这些蝗虫活下来的,各个都拜祭起“蝗神”,谢谢这位神明送来食物。
但火药的出现提前中止了战争,方党北逃,萧逸率部追击直至幽燕之地,没了方党到处抓壮丁、派兵封锁阻止百姓逃窜,那些受旱灾和战乱蹂/躏的地区的百姓早就逃离了不能活的家乡,直奔没有受战乱影响的地区而去,整个战乱区域十室九空,春天惊蛰一过,蝗灾便起了,可没人去管。
吃光了所有东西的蝗虫们铺天盖地地就往有食物的地方去,旱地里能有什么草皮可食?自然是往南方庄稼未成的地方飞了。
朝廷还在想法子想要恢复这些地区往日的安宁繁荣,谁能知道灾祸就在眼前,甚至连萧逸率领的黑甲卫大捷,在幽州偏远之地抓获了方党仅存的余孽都无法使人心里能好半分。
姚霁没见过蝗灾,她甚至没见过蝗虫,但哪怕是百科图书上的一鳞半爪,也足以让她动容了,更别提这个时代视蝗虫如神罚妖祸一样的人们。
那老寺卿还在叨叨着该如何祭祀天地,该向神请罪,刘凌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姚霁,冷冷地开口:
“薛棣,把那封折子再念给刘寺卿听。”
薛棣应了声“是”,低沉有力地声音便在紫宸殿门外缓缓响起。
“青州蝗初生如粟米,数日旋大如蝇,能跳跃群行。又数日,即群飞,所止之处,喙不停啮……又数日,孕子于地矣。地下之子,十八日复为蝻,蝻复为蝗,于此,遮天蔽日,旬日不息。所至草木及畜毛靡有孑遗,饿殍枕道。初苗田稼食尽,百姓跪哭流涕,流民谈之色变,又有流亡者聚啸山林……”
写这封奏折的官员必定是到了恨不得拼死上京的地步,一封奏折写的让闻着无不感之触目惊心,那老寺卿梗着脖子,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说法有错,可被其他官员像是看老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那股子心气也一点点就给磨了下去。
听着奏折再一次被读起的刘凌更是发指眦裂,他从小学习治国之道,自然明白蝗灾是什么样的东西,如今事情已经发展到其他州县的官吏忍不住越级上报的地步,可见已经瞒着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底下已经发展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
这一切都在他面前张牙舞爪,让他心胆俱裂,闭上了眼睛,他从心灵的最深处喊道:
“天地何其广大,朕用一点点祭祀的东西,天地安能饱食?你们难道觉得要朕以自身之血肉祭祀,才能平息天地间的怒气不成?”
“陛下,请息怒啊陛下!”
“陛下多虑了!”
听到皇帝喊的是什么,所有的官员心中都颤了一颤,惊得当场就跪倒了一片,不是吓得,是怕这皇帝心中大悲大怒之下,真寻了短见。
更有脾气暴躁的当场瞪向那位老寺卿,大有他再说一句就揍死他的意思。
“刘寺卿,你见过蝗虫吗?”
刘凌睁开眼睛,颓然地问着。
那老寺卿虽是宗正寺卿,可是真正的宗室出身,连田都没下过,更别说看见过蝗虫,当场面红耳赤,讷讷不能言。
“江爱卿,你见过蝗虫吗?”
“庄相,你见过蝗虫吗?”
刘凌一个个的问了过去,有的摇头否认,有些任过地方官的却点了点头,说了些蝗虫的危害。但因为这几朝风调雨顺,都没见过蝗灾,只知道蝗虫出现时于夜间祭祀蝗神,蝗虫自然会跳入火种之类的“神怪知识”。
刘凌问遍众人,对着姚霁的方向,似是加强语气般又问了一遍:“你见过蝗虫吗?”
姚霁似是想要解释什么,可她刚刚张了张口,却像是泄了气一般又闭了起来,只轻轻摇了摇头。
“臣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