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立心要好生管家了,以前不去深究的问题便渐渐浮现了上来,让人无法忽视。——虽说太祖高皇帝在时,明确地规定了后宫由六局一司掌管,宦者不过‘来往传讯、粗使杂役’之用,不论宫内还是宫外,都没有他们说话的余地,但现在情况明显不是如此,那条‘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牌子,基本上也就是挂得好看了,打从文皇帝时候起,司礼监里就充斥了知书达理的人才,现在更是有了内书堂,原来不能识字的宦官,如今是有朝廷大学士当老师的。而这就带来了一个必然的结果:女官没落,宦官崛起。
徐循对这点也没有太大的意见,就算是都用宦官来管事,对她来说也并无不可,毕竟女官实在是很难找到合适的充任人选。一般都是在身家清白、知书达理的人家里,寻找二十岁以上容貌平常,深通文墨的女德表率来充任,也就是说,除了基本的会读书写字以外这一点以外,德言容功,还要有一项足以充当妃嫔们的表率,而且又要容貌平常,还无家累可以进宫——基本上就是寡妇的意思了。符合这么多条件的女官到哪里去找?再说宫禁森严,一旦进宫,几乎再无和家人相聚的机会,所谓放归,虽然宫规里有记载,但徐循反正是从来没见人有过这个体面,唯一的实惠,也就是进去以后若有品级,那家人名下的土地,是不用纳税的。
若是易地而处,应该有很大一部分人宁愿改嫁,也不愿意进宫的,这也怪不得人家——不过这也造成一个很直接的后果,那就是现在宫里由外头采选进来的女官不会超过十人,其余二十多人,基本都是宫女在习字课上表现伶俐,逐步被培养起来,由女秀才而至女史,到现在品级都十分不高,六局一司里,除了尚宫局和尚寝局配置还算齐全以外,余下四局连编制都填不满,她们原有的职责,不得不分担到宦官身上,但又没有明文规定接收单位,许多时候就不免出现权责不清、互相扯皮的情况。
虽然现在太后要兴办女学,多少也是为了改善这个情况,但从投入到见效,少不得也要有几年的时间,这几年的时间里,六局一司该如何维持运转,那就是个问题了。最迫切的一件事,就是女医几乎全废,只有南医婆一人硕果仅存,别的稍微懂点医理的医婆,基本都不在了。
宫里规矩,嫔以下的低等嫔妾,生病是不能请太医的,只能由南医婆过去问诊——南医婆为人倒是还好,但医术如何,徐循心里是有数的。她管宫务那几个月,若有宫嫔报病,一般都会请太医过去诊脉。但宫女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这个待遇,宦官们还好,还能自行出宫延医治病,宫女如今若等不到南医婆,病情便恶化转重,便会被送往棂星门附近的内安乐堂里,能好了继续出来服役,好不了那就一烧了事,骨灰填井。是以宫里千怕万怕,最怕就是得病,一旦生的不是流感风寒之类的小病,便几乎没有再出现于人前的可能了。
徐循因不信任南医婆的医术,她宫里若有都人病了为她知道,都是请太医过来的,就是宦官病了,也会拿银子、写条子,令他自己出去看病。唯独有几次减员,那都是因为这些都人得了不适合再服侍的病症,比如说肺痨之类的传染病,那是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找个僻静地方等死了,就算如此,她也会赏赐些银两过去。因此这些年来,实在并不知道宫里的情况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如今听刘尚宫谈起此事后,也不由大吃一惊。只是宫中规矩如此,一时要改善这个情况,又哪有这么简单?
“亏得你和皇后娘娘一道算计我,”烦躁之下,不免和皇帝抱怨,“这宫里简直就和一团乱麻似的,让人怎么管才好?我又不像是老娘娘,皇后娘娘那般能干,光是想想这乱糟糟的一大堆事儿,简直连饭都要吃不下去了。”
皇帝稀奇道,“还有这样的事?管宫无非不也就那些事吗,就至于把你难成这样了?”
徐循哼了一声,随手挥了挥刚拿到手的扇子,抱怨道,“今年的天气热得是真快——怎么没有?我一件件数给你听啊。”
便把女官短缺、后宫没有个专属的宦官机构、宫女生病医治无着、权责含糊、赏罚随意等毛病,一宗宗给皇帝摆了出来,皇帝听了,半晌都没言语,过了一会,才有些嘲讽地一笑,“你还说你没老娘娘和皇后能干?这些毛病,仁孝皇后在时只怕还没有吧。还不是这些年,老娘娘和胡氏、孙氏一点点纵出来的?”
徐循本意倒不是编排几个前任不会管家,此时欲要为她们分辨,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才道,“这也不能这么说,老娘娘毕竟大部分时间都是太子妃,你要怪,也得怪……”
这么说,就又把文庙贵妃给绕进来了,她不禁微恼道,“哎呀,反正谁都不许怪!就这几年,管事的走马灯一般地换,不出毛病才怪呢。”
皇帝哈哈一笑,给徐循顺毛,“实在不行,那就改呗,现在你就是要把天翻过来,只怕老娘娘都会给你叫好的,皇后那里更不会添堵——那你还怕什么?难道你怕我会不答应?”
徐循瞅了皇帝一眼,要笑不笑的,皇帝见了,不免一怔,“怎么,难道你还真有什么想改的事儿怕我不答应?”
他熟知徐循的气魄,往昔纠结于殉葬的时候,一开口就是废除殉葬这么大的话题,都没有一点心虚的,现在她又显出这副神色来,倒让皇帝有些心虚了,但想想,不过是和都人有关的话题,又有什么事是他承受不来的?遂道,“你说便是了——说说总是可以的。”
毕竟还是打了个余量,有点胆怯了。
徐循见他表现,心里先凉了几分,只是仍不愿意放弃希望,半天才道,“我是想,虽说也有‘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但到底历朝历代,除了我朝以外,也少见宫人进宫以后,就再不能出来的规矩……”
说的是放归啊,皇帝稍稍松了口气,“你是要放一批人回去?”
徐循浅浅一笑,有些羞涩地纠正道,“我是想,不如以后立个规矩,宫女年届若干岁,若有所归,又自愿出去,便可赠银放归。大哥你觉得如何?”
这……皇帝有点想叹气的冲动:才以为她这一次改了作风,没想到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开口就是这么大的事儿……
放归一次宫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毕竟宫里冗员不少,放出去也还能有点积德祈福的意思,但宫女定期放归,那便是影响了整个宫廷的人事制度了。牵扯到的方方面面不会少的,皇帝实在无法一口就答应下来,思忖了一会儿,只能保守道,“此事恐怕还要和老娘娘、皇后商量——只是这和你说的那些弊端又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啊。”徐循自然道,“只是觉得这个也很重要罢了,见大哥你语气忒大,自然要碰碰运气。”
皇帝一阵无语,不禁气道,“不要做这些好高骛远的规划,还是先解决那几个问题,行吗?贵妃娘娘。”
徐循见他态度,已知此事多数无望,不免在心底稍微叹了口气,道,“其实这几个问题,基本是没法解决的。先说女学,皇后提了好些办法,老娘娘都不满意,我问过周嬷嬷,其实皇后已经是想到极致,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肯净身入宫的教谕,水平不都和王振一样?有多少是德才兼备的?教谕水平不好,教出来的女官,如何在处事之余,兼作妃嫔的表率?内书堂还有大学士做老师呢,言传身教,这些年出来的小宦官,倒都是温雅知礼,瞧着也颇忠义。女学没老师,就有学生又能如何?归根到底还是没有办法,只能往外采选,但宫里素来是有进无出,那等知书达理的人家,女儿还不是多少人争娶?守寡肯入宫的,也不知有几个,和大海捞针般无处可寻,六局一司后继无人,看来是无可奈何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