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圆圆那边——”皇帝沉吟了许久,方才说道。
徐循免不得自嘲地一笑,“除了阿黄,还有谁呢?其实也是我不好,我虽早有猜测,但却也没什么行动,终也算是失职。”
“罢了。”皇帝嗤了一声,“连你都有错了,胡氏又算什么?”
“那……也不能这么说啊。”徐循叹了口气,强行忍住反驳的欲望,只低声道,“仙师又不大能常和女儿见面教养,还是要怪她的教养嬷嬷,还有……”
她终忍不住低声道,“还有你不也是她爹?”
不出所料,事情是前夫妻矛盾,和父女矛盾的时候,皇帝的态度根本是两样的,他先为自己辩护,“我又哪想得到——唉,说起来,我是对阿黄不住,带她的时间不多。”
然后就开始转移责任,为阿黄撇清了,“究竟她还小,此事也不算多大……”
徐循心里一松,她也不挤兑皇帝了,而是诚心道,“仙师愿去南京,这……我看也不必了吧?对外,就说是我求动你了,只让她在长安宫静修也罢。至于阿黄,她心里有了想法,那孩子又一贯少言寡语,我看很有主意。昔年那件事——实话实说,大哥你也不算顶有道理,要说服她,我看挺难,倒怕激起她的性子,反而更为不美。不如就依仙师意思,让她尽快出嫁也罢了,免得留在宫中,又难免生事。”
公主出嫁以后,对宫廷的影响力几乎就为零了,尤其阿黄在宫里的两个靠山,徐循这边,虽会照应,但肯定不会帮她生事,太后又老了,且也不是那样的性子。这个办法相对还是最为稳妥的,不过皇帝没有搭理,他根本还没从情绪振荡中缓过来,“阿黄……这孩子怎么就——”
徐循真的不想再打击皇帝了,不过眼下他的几个儿女里,阿黄不说了,对她这个爹感情肯定很复杂,稍微走极端一点,也许就是恨多爱少,如果皇帝要把仙师打发到南京去,那她心里的恨自然又要多了几分了,圆圆,虽然如今是皇后亲女,不过对母亲感情也复杂,更不喜栓儿,同父亲之间,因皇帝对她不过普通疼爱,较栓儿、点点、阿黄要远远靠后,徐循几次冷眼旁观,圆圆对他也就是普通尊敬,她明显更亲近自己的养娘。
至于壮儿么,不多说了,两父子之间的隔阂已经开始建立,若不改变,日后真不知要生疏成什么样子。如今还能毫无芥蒂地和皇帝粘来粘去的,也就只有他最宠爱的栓儿和点点了。而将来,若是栓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对皇帝还真不知会不会生出怨恨……
年轻时候,做事不计后果,尤其皇帝乃是帝王至尊,天下不能由他心意,后宫方寸之地,总能为所欲为吧?废立皇后,真是轻松自如,谁知天道有常,即使至尊亦不能免,这才不到十年,后果已经一寸寸、一分分地显现,最棘手的是,如此堤防将溃之兆,即使浮现,亦非人力所能弥补,只能望着这裂隙越来越大,除非有通天彻地之能,可将时光倒转,否则,皇帝又如何去弥补他对阿黄做下的伤害,如何去预防将来圆圆、栓儿、壮儿心里的埋怨?眼下的事故,仅仅是他要处理的第一桩难题而已,更大的难关还在后头,陆续有来哩。
这话说出来,对皇帝那就太残酷了,可徐循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安慰他,任何安慰的话语都将是谎言,她保持沉默,默默地注视着皇帝。皇帝也是一片无语地注视着她,她能感觉得到:尽管谁也没说什么,可皇帝并不笨,他正在明白过来,现在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考虑着日后可能面临的家庭危机。
即使是天下之主,又能如何?母子争权,夫妻反目,至亲之间,人心幽微至此,尚可推说是他人之过。可如今连亲生子女,连皇帝确确实实是付出了最真挚亲情,甚至比仰敬母亲更为痛爱的子女,如今也是眼看着,一个两个,也许将要和他日渐生疏。
能怨得了别人?今日的他,正为从前的他付出代价。连怨都不能怨,皇帝一直都是个很骄傲的人,他不会对任何人承认他的埋怨,他甚至连一点悔意都不会容许自己露出来,更别说痛诉如今心中的感触了。正因为他是如此骄傲,如此聪明,他才能看得如此明白:这条路走到尽头,能跟随在侧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还在做太孙时,他身后有父母,有祖父,有妻妾,有女儿;做太子时,他没了祖父;刚开始做皇帝的时候,他身边也还有很多人——徐循一直没有把自己算在这群人里头,她没有多爱他,起码在当时她来看,皇后、贵妃甚至是惠妃,都要比她更倾慕他,更想要被他爱,当然也就要比她更爱他。
可现在呢?现在她忽然发觉,他和母亲已经疏远,和元后反目成仇,和继后貌合神离,和惠妃更是从未有过交集,连他的儿女,陪在他身边的人数也是寥寥无几,以着一种近乎宿命的悲观,似乎可以肯定,他们也将逐一远离。
而那个一直自认不能算数,一直觉得和他距离很远的她,如今居然成了仿佛离他最近的那一个,居然成了直到现在都还留在身边的那一个。
而就连她,也不能肯定她会陪着他一直走下去,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危险的平衡,小心翼翼地彼此回避,彼此容让——谁说得准,将来的哪一天,她会不会也因为什么事和他分开,也许是她无法忍受他的傲慢和自私,又或者他终于无法忍受她的悖逆与无礼……也许在某一刻,他们也将分道扬镳,他要在这条孤零零的路上越走越远,深到再也无法回头。
她忽然兴起了一股极为酸楚的同情,这种痛彻心扉的孤独,实在感同身受,在这一刻,她并不觉得她是自作多情——徐循能够肯定,她从皇帝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一点恐慌的痕迹。
他造下的恶业,还远不足以换来这样的惩罚……可他有什么办法?连他也没有办法了,谁还能改变这一切?
徐循只能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他的手上,此时此刻,这是她唯一能提供的一点安慰。
皇帝立刻紧紧回握,他的动作之快,几乎可称惶然。
室内沉默了半晌,终究,皇帝轻轻地、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
他的声调和刚才已有了很大的变化,透着掩不住的苍老与疲倦。“罢了、罢了,你说得很好,这件事,就按你的意思来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