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是他啊,名分就是他……规矩就是如此?谁能改变,谁也不能改变。
天下万民的福祉,就是因为那些冠冕堂皇的规矩,系于这样一个人身上,不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勋戚妃嫔,都受限于这些轻飘飘的规矩,没有任何人能改变,反而还要去攻击有心改变的人。当皇帝成为皇帝的那天起,也许就注定了今日的结果,在他亲政以后,再没有人能阻止他的胡作非为,所有人都只能看着他谵妄的狂舞、昏热的豪赌。
每一次帝位传承,都要再来一次这样的赌博,连着掷出好点数的几率有多小?掷坏一次,便是今日的情形,徐循终于可以理解文皇帝等人为什么崇佛了,其实他们心里多数也是心知肚明吧,又有谁会相信真有什么天命,什么江山万年,谁真的在为后代考虑。谁都是得过且过,拆东墙补西墙,靠着运气挣扎过活,这世上根本没有人有什么大气魄,真为天下带来盛世,只是偶然有两个幸运儿,有那份天资和运气,偶然令百姓的生活好过上一星半点罢了。什么真命天子,什么绝地天通、天人感应,说到底,不都是在往自己脸上涂脂抹粉。除了开疆拓土奠定王朝的高皇帝、文皇帝以外,余下那几位皇帝,不是因为他们厉害,他们配得上那个位置才成为皇帝,说穿了……不过运气好而已。蠢材也不会因为做了皇帝就高深莫测起来,一举一动就值得深思、分析,就变得大有道理,永远正义……多数情况下,蠢材做了皇帝,也只会变得更蠢,更惹人厌,而所有人能做的,也不过只有忍而已。
忍吧,寻欢作乐吧,别去想那些让人不高兴的事儿了,天那么大,就是塌了也塌不到自己身上,想这些多累?不如饮酒簪花,片晌贪欢,还能博个风流美誉。
不过徐循自知自己并不是这样的性子,即使这想法带来的只有痛苦,她也不断地在想,如果皇帝即使败了也不悔悟呢?如果他越走越偏,非得倒行逆施,逼着三大营和他一道持续败给也先呢?虽然看似不可能,但如果他的愚蠢真的一步一步就这样发酵下去,又真的没有人有这个勇气出面阻止呢?
如果他就是那个亡国之君,又该怎么办?
大臣且不论,按规矩,后宫不得干政,若是以此推演,若是皇帝是个亡国之君,她们也只能就这样看着他一步步将国亡了,运气好些,国家没覆灭便死了,运气不好的,国家覆灭那一刻,按照世间人对女子的需求,殉身以葬国,没准还能博得后世几声不痛不痒的贞烈称许。
打从入宫开始,到死为止,不论国家兴盛还是衰亡,不论君主长命还是短寿,似乎唯一一条开心的路,便是受宠几年,早于君王死了,这般短暂的一生,才算是没受过苦楚。如若不然,余下每一条路的结果,都是如此惨痛无味,传说中的富贵与权势,君王的宠爱和亲族的尊荣,就像是吊在磨盘上的诱饵,看着多美啊,仿佛如此,已是对妃嫔们被生生压榨研磨的过程足够的报偿。一批榨干净了,还有另一批排队在外头等着呢……太后和她,看似是逃脱了,可又何曾逃脱过?磨盘始终还在绞呢,只是动作慢了几分而已。本来规矩就是如此,又有谁能改变?
这规矩……还真是无耻啊,不过想想又也有道理了,本来就是皇帝定的么,当然是怎么对皇帝有利,就怎么来了。更过分的是,即使明知其无耻之处,可除了随波逐流以外,还有什么力量去改变这一切呢?
这一辈子也只能这样而已了,就算是看清楚了,她又能怎么样,就算是在当年章皇帝期间,她想要做的事,又哪有一件是成功的?旁人看徐循,看到她荣宠不衰,左右逢源,虽然耿直刚硬,但却硬是地位超然尊崇,只有徐循自己知道,在命运跟前她有多么无力,就算是睁开眼,也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是怎么被一点点地碾进磨眼里,绞成一滩血泥。
即使是清宁宫里,那口磨又何尝有停过一日?太后又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一生,徐循都不敢想。
八月初,郕王便带来了战场的消息。
“死了应是有三万多人。”郕王眼底也是一片青黑,虽然监国只是象征意义,但心理压力也是大的,尤其他从未有过接触政事的经验,即使是走过场,也是认认真真,耗费了不少精神。“不过并非中军,中军听闻此讯,已经撤回了。”
“已经撤回是什么意思?大军不就是要在前线迎敌的吗?”徐循先问了一句,又摆了摆手,“算了,不必解释,你肯定也不知个中原委。”
郕王每日早晚过来给太后问好时,都会带来新的消息,徐循也会过来一道讨论,至于钱皇后等,太后也会逐日派人送信,闻言便问道,“打算撤到哪里?”
“这……应该是要回撤到宣府一带吧。”郕王对地理看来并不熟悉,说得不是很肯定,“具体如何,还得看瓦剌行军,他们都是骑兵,速度快,也许会切入宣府……不知该怎么打。”
二十多万大军,还没开打仿佛就陷入被动,皇帝说是御驾亲征,可连到前线去支援的勇气都没有,到底怎么打,去哪里打,都毫无计划。说来简直就像是个玩笑,而且随着大军前进,一个更致命的问题暴露出来了。“转运而且不利,听说前线已经开始缺粮了。”
每天带来的消息都要比前一天更差一点,缺粮、前线溃败、中军改道撤回,据郕王说,出征后不久,军中指挥权还被皇帝收回全交给了王振,现在各将领都只能听令行事。徐循听着消息都觉得荒唐——皇帝在京城的时候,行事还有点章法,怎么出去以后就和变了个人似的,连三岁小儿都不如了?
还好,听说其命令成国公断后,大家还是稍微安心了下来:成国公也是老将之后……反正怎么都比王振断后要好得多。
过了三天以后,众人都在等待的失败来了,不过却并非皇帝临阵指挥失当——根本都还没到临阵指挥,这还没安顿下来摆出打仗的架势呢,成国公率领的三万精锐便是败了,据说是尽丧刀下,生还者极少,现在官军是急急撤往怀来,指望凭借居庸关和瓦剌对抗。
当晚徐循根本没能睡着,第二天去清宁宫时,妃嫔们眼圈底下也都是一片青黑,就连太后都没话了,不过犹抱有最后希望,“起码还有十余万人,分散开来,那一片应该还是能守得住的!”
“天子有天佑。”周妃坚信不移,“眼下只是小挫而已,必定是会赢的!”
钱皇后却没她的乐观,这许多不利的消息,已经几乎快把她打垮了,这一阵子她的泪水就没有干过,听周妃这么说,却是再忍不住,捂着脸便嘤嘤地低泣了起来。
众人相顾,都是无语,连劝谏钱皇后的心情都没有了,太后倒是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却也没多说什么,而是挥手道,“都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