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桌上摆着《海外异州志》,白缎布面浸了水迹,微微发黄。从内容及装帧来看,书册年代久远,所著颇丰,应是卓老先生的珍藏。先生见谢开言兴趣广泛,好凿空访仙,有意将古书赠与她。这本异州志极为珍贵,列述海外诸事,与之对应的另有一本内册,名叫《北水经》。经书详细图解域外水流及内陆地貌、奇花异草等物,堪称珍宝。
听老先生讲,《北水经》的主人是位隐世道仙,长期游荡于五湖四海,平常人很难见到他。
一席话说得谢开言眼前大亮。她就是喜欢上山下川,探寻仙踪名迹。只是她没想到十年之后才能见到道仙天劫子真貌,有幸卷走《北水经》一册,从书中了解到华西奇草“舌吻兰”的毒效——而且经过漫长十年,她用桑花果和舌吻兰,成全了自己的一段传奇。
卓老先生入叶府当西席,再也不见回转,谢开言连续三日等在客栈外,均无功而返,心里忐忑难安。谢飞叔叔责令她不可荒废学业,游学一月需有所成,如今她跑去海外一趟,仅仅增长桑花果的见识,空手回归南翎后,该如何应对叔叔的考核?
若是像以前抽查六艺技能,她也能应对自如;难就难在叔叔今年出了考题:既然她执意行走于外,就必须用“谢开言”这个普通名姓的能力完成一篇策论,获得华朝一位名士的举荐,将它上交给本国文太傅,以求太傅的赏识及斧正。
谢开言连年来青龙镇划船出海逐浪而回,只与客居在此的卓老先生结为忘年交。她不便探查先生全名,但观先生谈吐,也知异于常人,当即推断出他极有可能是隐居世外的名士大儒。
谢开言租了书房一宿,倾注毕生能力画了一幅《秋水长天图》,为投先生所好,她特意采用北派写实画法,将嶙峋山景嵌入壮阔水域,勾描出绚丽多彩的深秋风光。
她装裱好画卷,放入锦盒,缚在背上前往叶府。
叶府坐落镇外,是一处普通田宅。门前极冷清,树叶飘卷,无车马往来。谢开言敲了一阵门,竟然也没门童出来应答,让她十分纳闷。
粉墙外正对一片杏林,红粉奕奕,花瓣承泽春露,如裁剪冰玉。谢开言跃上树枝,抚裙坐定,看见青竹后院小亭里坐着两道身影,正焚香煮茶,意态颇高雅。
谢开言轻轻一咳,白衣公子与青袍老者谈论如故,不曾分神看她这边一眼。
“咦,那个总瓢把子原来就是潜公子哪,真是看走了眼。”她喃喃自语,撑着下巴盘膝而坐,打算等两人课谈完毕,再求卓老先生的举荐。
小亭内弥散淡淡茶香,时有粉红花瓣飘落下来,点缀桌上,岑寂书写融融春意。白衣叶潜与青袍卓老先生相谈一刻,摆出一副棋局,转而论及到棋策上。
叶潜持白子,被上下两方黑子围困,逐渐覆没了两列地界。
“先生如何破解?”他首先质问。
卓老先生摇头:“公子内心有决策,何必再来问我,只管全力挺进,分击上下两处,收复白子疆域就是。”
“先生果然知我。”
“棋道如政道,有公子执柄,应是我朝之福。”
两人轻声而谈,又恃背风,完全不在意院外树上还坐着谢开言的身影。谢开言伸长脖颈瞧了瞧亭子,掠了一眼桌上棋局,因尊重先生在课谈授业,也并未有意开通耳力去打探两人说什么。
先生再絮絮谈论茶经道艺,叶潜聆听如故。
谢开言等了一个多时辰,忍不住摇了摇树枝,鼓嘴一吹,拂送出数片花瓣。
先生转身查看风向,这才完全看清境况,笑道:“原来是小友拜访。我还当是阎家顽皮的三小姐又寻来,追着潜公子不放。”
谢开言扶着花枝站起,朝着小亭躬身施了一礼,道:“见过公子、先生。”
叶潜冷淡不语,并不还礼。
谢开言笑道:“可否请先生移步院外,容小友占用一席时间?”
先生回身看着端坐的叶潜,问道:“公子能否行个方便?”
叶潜冷淡道:“陋处不便与他人往来。”
先生叹道:“这个倒是不假。”又转身看向一脸期待的谢开言,道:“小友再等片刻,我出来请你喝茶。”
谢开言眉开眼笑:“好嘞。”轻轻跃下树枝,走到正门石阶前等待。
片刻过去,半个时辰过去,整个上午都过去,卓老先生还没走出紧闭的大门。谢开言抓着头,又听不到宅内任何动静,一时之间有些发怔。她转到杏林旁,跃上树一看,先生果然还在孜孜不倦地讲解什么,叶潜端坐依然,眉眼始终凝澹,不见任何异色。
谢开言垂头一叹,依着花枝继续等待。
卓老先生饮茶时才停止论道,问:“府邸中可有仆从随身伺候公子?”
叶潜道:“已调来三人。”
一名车夫一名厨娘一名洒扫婢女,随后才在先生与谢开言面前露了个脸,就走回内宅继续候着。
谢开言不禁想到:这府里还是有活人的。
先生朗声道:“公子初来此镇,不如让我做个东道,宴请公子与小友一回?”
谢开言正愁钱银买船告罄,生计有些吃紧,听到这一句,忙点头低语:“好啊好啊。”
“不必。”
先生稍稍一滞,说道:“那我午后再来。”
“请先生就此用餐。”
叶潜起身,随即延请先生入宅内。进膳饮茶完毕,两人徐步转到后院,看见谢开言依靠花枝已然睡着,红杏撒满衣襟,自带一抹清丽风骨。只是她大概怕跌落,扬起双袖搭在前方枝叶上,架住身子,乍一看,如同飘拂在树上的皮影玩偶。
卓老先生低叹:“公子不喜随性之人,小丫头偏偏难持端庄,我原本想求公子开府迎客,一并与两位切磋学艺,如今看来,还是留我独自应对她吧。”
叶潜看了一眼谢开言的睡貌,冷淡道:“如此甚好。”
谢开言一觉醒来,看见两人对坐亭中,又在谈论书画技艺,不禁有些怏然。树下俏生生立着一道粉红春衫的身影,人面与杏花相交映,容貌比花色显得更艳丽。
“你是谁?怎么挂在树上还能睡着?”
谢开言跳下树,转了转眼睛,笑道:“你可是阎小姐?”
阎薇背手看她,好奇道:“你听谁说过我的名字?”
“阎小姐芳名在外,时常听见名士公子提及……”谢开言面不改色,当即把阎薇吹捧一番,而实际上她才在先生嘴里听过,这么冷清的叶府,只有阎家大小姐矢志不渝地寻来。但说着说着,她逐渐收了声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阎薇,摸脸问道:“敢问小姐年方十四……十六?”
阎薇挺胸傲然道:“本小姐今年十三。”
谢开言暗自念道:这么标致的美人儿,不知能不能引出公子潜,让我和先生见一面。
阎薇的想法竟然与谢开言的期盼不谋而合。因叶潜深入浅出,怕人惊扰,甚至派车夫替他去海边计算潮汐,阎薇便请轻功高绝的谢开言扮作靶子,引叶潜出府与她相见,见谢开言不应,还下了聘银。
谢开言忙接过银子,笑道:“看我的。”
第二日起,也就是客居青龙镇的第十天,谢开言开始了漫长而繁复的钓鱼大战。
春日轻衫薄,翠色入田径。
谢开言拽着四盏风筝站在杏花树上,一一随风拂送出去,粉底纸面书写大字:还我先生。卓老先生的身形有了一丝凝滞,叶潜安然如故,不理会墙外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