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西沉,大海寂然。
华朝葬丧队伍徐徐撤回,一路只闻白马鼻鸣,连风声都停止了流动。左迁骑马随护白玉黑檀大车之旁,细心捕捉车内的动静,竟是声息全无,仿似抽空了魂魄一般。他回头与贾抱朴的亲信商议,说道:“殿下这个模样,大总管那边可有对策?”
亲信说:“上个月,总管看过中书省的奏章,那上面列了数名嫔妃的人选,王家小姐也在里面。”
左迁皱眉道:“总管的意思是?”
亲信回答:“王家小姐与太子妃神韵瞧着有几分相似,总管想将她收入府来宽慰殿下……”
左迁摇头:“这可不好,殿下哪是舍而求其次的人。”
亲信没有说什么。
南翎乌衣台前,海水远接天际,缓缓推送波浪。突然,从海底冒出两具湿淋淋的身子,用钩抓拉住飘到海中心的木船,费力地将谢开言拖回滨岸。
谢飞俯下身,拍着青白肤色的谢开言,急声道:“张馆主,她真的没死?”
张初义叹道:“先生先让让。”待谢飞让开,他便一把背起谢开言的身子,快步朝乌衣台跑去。
乌衣巷一家残破的民户内宅中,阿吟听从爹爹的要求,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工具。
张初义取出冰筒内的桑花果树汁,掰开谢开言透冷的嘴唇,小心滴入进去,然后将她静置一旁。十年之前,他侥幸抢得两枚桑花果与一筒树汁,藏入冰袋里,辗转来到汴陵安身。此次谢开言吞服了一整颗花籽做的丹药,依照药性,应是两日之后才能转醒。
谢飞点燃柴火,烧热炕床,袍角在槐刺上一挂,唰地扯出一道口子。他将衣摆收回,细细折好,道:“这种‘热蒸法’可解谢一身上的沙毒,只是那桃花障本族素来无解药,谢一该怎么办?”
张初义搬来大抽格蒸笼,加上水,放在炕床中央的洞口上,擦汗道:“先生请放心,如果我没猜错,太子沉渊已经解开了小童身上的桃花障,只是小童又吸食了舌吻兰的毒香,沉在肺腑里未排出来,虽说对性命无大碍,总归有个引子留在了体内,估计要折损小童的一些寿命罢。”
火光映着谢飞苍老的脸,推究这一切的起源,使他端坐在烧火木凳上,半晌才能说道:“孽缘。”
张初义嘿嘿一笑。
五日之后,谢开言大汗淋漓地跳出蒸笼,全身上下轻松了许多。早在天劫子藏书中看到,沙毒是地火引起,只需将她放入笼龛,倒入汤药,以沸水蒸荡,开气孔引毒血,将血质洗清即可。她吩咐义父及族叔效仿此法,果然取得效果。
堂上并肩而立黑袍瘦削的谢飞与蓝袍落拓的张初义,见她全然如新月的模样,均微微一笑。
谢开言跪地拜谢两位亲人,道:“请义父替小童削骨换脸。”
张初义拢着袖子摇头:“削骨植皮极其痛,常人难以忍受,我也下不了手。”
谢开言跪地不起,沉默磕了一个头。
谢飞扶起她,沉吟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谢开言垂头道:“聂公子是南翎遗落下来的皇族后裔,我救他出冰库那晚,他便请求我与他同上北理,辅佐他当权,改变北理被吞没的国势。我已经答应了他,而且,我在太子府滞留一月,听到了不少关于北理的军情,其中还包括华朝调兵的动向。我将这些内容刻在了木板上,交付给了聂公子,提醒他早日做准备。如果我要北上辅佐聂公子,必须用全新的面孔和身份,换做一个叫‘聂向晚’的女孩,充作聂公子的远房妹妹入内廷起事,因此,恳请义父成全我的心意。”
张初义叹了口气,转脸瞧着谢飞。
谢飞道:“乌干湖的那拨人怎么办?”
“随我一起潜入北理。”
“你是说——要用你辛苦拉扯起来的第一拨力量,去辅助聂无忧当皇帝?那他的国号是‘北理’还是‘南翎’?”
谢开言又跪了下来,说道:“叔叔有所不知,我本来想扶植二皇子去乌干湖立国,建立一所城池收留降民,不划分等阶,自给自足,凭借天然地形优势,抵抗华朝骑兵的冲杀,让我们这批遗民存活下去。可是,二皇子不听我劝告,一心送了命。再朝后,我救出了聂公子,他便承诺于我,如果覆没了北理腐朽政权,助他当权,他一定善待南翎流民,更号为‘翎’,破除等阶之分,让流民及子民安家乐业,过上稳定日子。”
谢飞默然片刻,道:“你的想法总是与我不同,似乎比我想得长远一些。”
谢开言伏地不动说道:“叔叔可曾见到我们南翎灭亡之后,越、湖、七这三州的近况?”
谢飞默然不语。
谢开言道:“看来叔叔已经知道叶沉渊推行同化政策,将南翎旧日三州设置都督府并入华朝的事情。叶沉渊作为当朝太子,用华朝长官治理南翎旧郡,要三州遗民学习华朝礼仪及文化,这些举措都没有过错。只是他素来不喜欢降民,轻则流徙重则坑杀,将连城镇变成军镇统治,将南翎三州变成圈养奴隶役民的地界,这等做法,实在是有违明君之义。我等若不早日图谋,另寻他处,明年之后,便是华朝新一轮的奴隶。”
寂静的大堂内,张初义突然啧了下牙,插嘴道:“小童可不能这么说,据我所知,那太子沉渊可是待你们极好的。”
谢开言挪动膝盖,朝张初义跪倒,说道:“义父也知小童是残破之身,活不了几年,小童先死后死并没有多大区别,然而谢族力量长青,遗民没有归顺华朝之意,小童只是想先安顿好他们,再去个清净地了结残生。至于义父说的太子待我之情——”她顿了顿,低头说道,“因身份使然,小童无福消受。”
张初义咧嘴一笑:“我的国丈梦做没了。”
谢飞转头看了看张初义,张初义马上收了嬉皮笑脸的样子,肃容站立。
谢飞叹道:“你随我来。”
谢开言随即跟着谢飞走出藏身的民宅,走向了春日暖阳下的故土旧国。阔别十年,她第一次回到了乌衣台。朝上看,千级石阶蒙上一层萧疏落叶,玉石板砖皲裂开来,长出半丈高的青草。往下看,坊门落出斑驳之色,往日林立的小楼坍塌了半边栏杆,随风斜挑着布帘幌子。
昔日繁华的城台变成凄清废墟,谢开言环顾四周,内心极为伤感。
谢飞仔细瞧了瞧她的眉目,突然伸袖掩住她的双眼,说道:“先陪叔叔去外面走一圈。”
谢开言素来听从族叔之言,当即站立不动,任由谢飞取来一顶纱帘帽子盖在头上。伪装一番后,两人徐步缓行,沿着乌衣台下的旧城走了一遭。
文谦曾说过,南翎国破之日,七千遗民辗转流徙华朝大地。然而七年过去,遗民成为流民,又被遣送回故土,列为奴工编户,受华朝特派的官吏统治。他们的语言及民居习惯已与华朝同化,出工时穿短袖长裤,呼喝着民歌号子。新生的孩童辈少了很多的故国愁思,拿着花枝拖做竹马,哒哒哒地穿过大街小巷。督促上工的小吏们虽对奴工凶神恶煞,好在不理会乱蹿的孩子们,通常都是吆喝着“去,去,去,小狗崽子那边玩”,便将他们推远。
谢开言隐身城墙之后,看着故土旧民排列两队低头朝海边走去,内心总觉悲戚。他们像是一条无声而压抑的长龙,一点点游向大海,却没有等到锦鳞腾渊的那一天。纵目一看,海岸线上围聚着一层水泊楼栈,几艘将成形的大船漂浮在木台锁链后,沐浴着春日华彩。
谢飞淡淡开口,解答了谢开言的疑问。“叶沉渊历时数年打造十座城堡楼船,称之为‘浮堡’,据说要开往东海青龙镇,寻访海外仙山。必要之时,他也会装运军备物资绕过海洋,去北理侧翼攻击,只是路途过于遥远,他想要快攻抢占北理,这些浮堡就派不上用途了。”
亲眼目睹繁华而盛大的船坞,谢开言也不禁点头:“的确像他的行事作风。”
两人面临徐徐海风寂静站立一刻,远视海天相接的水面,各自沉顿无言。过后,谢飞才说道:“你当真想好了去北理?”
谢开言回道:“想好了。”
“北理不同南翎,文华制度均有差异。”
谢开言再点头:“我知道。南翎国重诗书六艺,与华朝文华差异不大,但是北理多风沙,民生艰难,宗主又各自为政,使皇权力量被削弱,这些也是叶沉渊先攻我南翎后灭北理的原因。”
谢飞叹息:“你倒是头脑清楚。我且问你,如何能肯定聂无忧一心向着旧南翎势力,夺权之后,会做一个明君?”
“我有办法约束他。”
“当真?”
谢开言道:“我需要叔叔去趟乌干湖主持盟约,与聂公子歃血起誓,这是其一。后面入了宫廷,盖将军等人会滞留内城,握兵监护聂公子的行政,这是其二。如果聂公子能娶一名旧南翎势力的小姐为妻,促成一段姻亲联系,这样更好。如果他不想娶,与我还有些故交,也不至于出尔反尔失信于人。说了这么多,叔叔还在担心吗?”
谢飞忍不住拍了拍谢开言的头,长叹:“二十三年前我力排众议,立你为族长,果然没看错。”
谢开言微微躬身施了一礼。
谢飞又道:“我只担心一个最大的问题——”
“叔叔请说。”
“你如何能放下对叶沉渊的旧情?”
谢开言转脸看向谢飞,微微笑道:“叔叔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不痛快?”
谢飞负手而立,悄悄叹息:“你瞒不住我。”
谢开言透过帽下纱帘望向远方,说道:“想必叔叔还在试探我的决心。现义父不在身边,我也能对叔叔好好说一说。十年前,我为叶潜去国离家,耗尽了所有的精力,最终与他有缘无分,被封存十年。叔叔若要问我悔不悔,我还是回答‘不悔’。因为我想,既然选择做一件事,就没必要后悔。在炼渊底的前两年,我适应不了寒冷,突然清醒了过来,想哭又哭不出,活得十分艰难——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后悔。大约是冬初之时,叶沉渊突然来探望我,他并不知道我已清醒,对我说了一些话。他说道,‘杀的人越多,心就变得越凉薄’,战争使他的双手沾满了血,有他不愿意杀的人,也有他的仇人。我一句一句听着,偏又说不出话来,心里想着,他为什么要变得这样狠毒。第二年他又来了,向我转诉已寻得药引,只是缺少了一味关键的‘乌珠木’,需要多等几年才能将我放出来。我期盼他早点放我出来,一直等啊等,最后竟然等不到他的施援,心里凉透了,闭塞耳目睡了过去。此后,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再来,因为我已经忘记了所有事。出川后,太子府派来两队人马追杀我,均是得到了他的旨意。现在回想起来,我便明白了,那个时候他所说的‘心越来越凉薄’的意思——他怕我影响了他的前进,想斩杀我,眼不见为净。”
谢开言看着谢飞,静静站了一会,又说道:“叔叔你看,纵使有情也抵不过帝王之心的冷酷,既然我和他走上了不同的路,又何必顾盼彼此怀念旧情,只管朝前走便是了。”
谢飞面墙而立,闻到了一丝腥凉的风,嘴里似乎尝到了一些苦涩。他细细回想谢开言的半生事,有她调皮的笑容、飞扬的身姿、受责后沉静的样子、领三十脊杖的无怨无悔……太多的记忆构成了他的心痛,这个倾注他毕生所有精力抚育的女儿,终于长大了,能独当一面,可是,他为什么还要难过?
“我曾听果子说,你已嫁给了十年前的叶潜,这点历史不可抹杀掉。”
谢开言惊异道:“为什么?”
谢飞拍拍她的头,只是叹息:“听我的话,别问了。”
谢开言默然不语。谢飞又道:“你学了那么多礼仪,应当知道,谢族的女儿不能二嫁。”
谢开言失笑:“我没有想过嫁人,我只想陪着叔叔。”
谢飞肃然道:“既然说好要陪着我,那便不能存留失意寻死的念头。这点你能答应我吗?”
谢开言迟缓点头,尚存犹豫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