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水河畔,金漆龙舟破冰待发,翠华羽扇与仪仗旗帜如列,迎风轻响。
断发文身的仆祝惊奇大喊:“国师快看,灵熊又来了!”
身着礼服的国师蒙撒定睛一看,果然看到对首银雪冰原上缓缓走来三只白熊,口衔鼓乐,应声踏舞。一道清越的嗓音穿透霏霏雾霰,在悠然唱着:“采华皇皇兮,山川月明;九黎鼓乐兮,惟天承命。西驰灵兽兮,蒙恩撒泽;福祉昌延兮,由君申令。”
蒙撒听懂了巫词中的恭贺之意,眯起眼看着前方。来人御熊为乐,暗示承受了他的恩泽前来拜服,声称延绵万世的福祉,也是听从了他的号令。他很好奇,谁胆敢公然唱祝,尊崇出他的地位,又有什么办法,能让他领起福祉之命。
茫茫冰原之上,叮咚响着象鼓乐音,一头巨山般的大熊,从雪雾中滑行而出,腰身上牢牢套住一辆青盖金丝结的皮车,逐渐出现在众人眼前。
衣装富贵的聂向晚站在车上向龙舟行礼,雪白狐裘映着眼里的笑意,令她十分温文可亲。“小童仰慕国师名义,前来拜服,国师勿惊,灵熊不会伤人。”说罢,她将革皮木箱缚在熊背上安置的鞍座里,取下皮套,扬鞭轻轻一甩。
侍卫欲放箭射杀逐步走近的白熊,蒙撒扬手制止,眼里越发闪着惊疑不定的光芒。
聂向晚尾随在熊王之后,挥动雪鞭,向空中一甩,鞭梢尾端的熊食水珠便洒在冰块上,一路引得熊王前行。到达河岸时,她运力一震,将食水肉末洒得更远,熊王果然浮水过去,抵在了龙舟女墙之旁,不断嗅着木板。
聂向晚暗笑道:“好大白,不亏姐姐与你角力三天,果真不败姐姐的场面。”脸上笑得更加朗然,道:“这是小童供奉的斋礼,聊表心意,以慰国师辛劳。”
蒙撒哼了声,侍卫用长戟挑开木箱锁扣,顿时一片祥瑞宝气倾泻出来,压住了皇廷威仪。大颗珠玉在前,成串玛瑙链与夜明珠堆砌在一起,蒙撒随便掂了掂,脸色已经缓和了不少。
“上来说话吧。”他的声音也柔和了起来。
侍卫放下小船,载着聂向晚上了龙舟暖阁。聂向晚问安,逡巡左右侍从,蒙撒会意,屏退众人,拖长声音问:“小童姑娘到底是何来意?”
聂向晚忙俯首恭顺道:“国师唤我小童即可,不敢烦劳国师称一声姑娘。”
聂向晚始终表现得恭恭敬敬,脚底又未露出丝毫逈劲功力,让蒙撒很是放心地哼了哼。“说吧,找本国师什么事?”
聂向晚微微垂眼示意,道:“小童家族衰败,无处可寄身,特地投奔国师而来,恭求国师慈眄。”
蒙撒推辞:“我哪有什么能耐慈眄你们。”
聂向晚低头:“素闻国师忧劳理教,可呼风唤雨,深得皇后娘娘宠信,国师推说无能,实令小童惶恐。小童曾游学于外,远在千里亦听过国师威名,是以学成归国之后,即刻奉迎而来,愿为国师效犬马之劳。”
蒙撒捞起蒲桌上的镶玉银锡壶,对着细长壶嘴泅了一口葡萄酒,眯眼看着聂向晚,不说话。
刚才半真半假的一番话后,聂向晚知道他已心动,继续发力游说:“小童知道国师尚在犹疑,以为小童空口白话,算不得真。如果小童侍奉国师取得荣华,不知国师能否放心接纳我族之人?”
“哦?”蒙撒清淡说道,“还有什么荣华是本国师没见到的?”
聂向晚恭声道:“国师府邸富贵,却难保长青不衰。国师深受宠爱,却未得封侯之赏。据我朝历法规定,只有皇亲国戚和功臣元勋才能获享食邑,因此国师即便是还受恩宠,子孙后代也不能延享福荫,想必国师听闻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道理,皇后娘娘正值千秋盛时,自然会宠信国师,然而小童担忧,待皇后娘娘与国师百年之后,蒙家子孙该托身何处?是不是也像小童一样,奔波在外,到处寻求一方庇护?”
蒙撒放下了银锡壶,敲着座椅扶手,慢慢斟酌着言辞。聂向晚见状便沉默下来。许久,蒙撒才抬头说了句:“本国师也想替子孙谋求后世福泽,只是皇后娘娘一直没有委派重任下来,本国师就不能立功讨赏——”
聂向晚旁耐心劝导半天,终于等到了这关键的一句,忙说道:“眼下有个好机会来了,国师可要抓紧。”
蒙撒搔了搔额角:“哦?”又甩袖点点身旁的凳子道:“你坐下说说,本国师推看能否行得通。”
聂向晚恭顺坐下,说道:“华朝正在攻打北理边境,隔着央州宗主袁择,皇后娘娘不便发兵。但是袁择狡诈,也不肯放开坞堡甲兵迎敌,可怜边境三郡已经落入华朝之手。我想皇后娘娘一定在烦忧,百姓外逃,郡县失守,却没有亲信能替她解决国事难题。国师如果在此时挺身而出,愿意代替皇后娘娘亲征前线,取得功勋,回朝后皇后娘娘自然会论功行爵,分封国师食邑……’
蒙撒一听要亲自去打战,面露惊惶之色,连连摇头不应。聂向晚向聂无忧打听过蒙撒诸多事情,已能推测出他的心理,当即说道:“国师勿惊,只要国师聚集起边境其他十一郡的兵力,我能保国师不吃败仗。”
蒙撒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聂向晚又道:“国师会做法术——”
蒙撒连忙制止了她:“小小法术怎能抵过千军万马?”
聂向晚知道他的根底,并不点破,只是恭敬如前,一连说道:“到时只需国师念念咒语,糊弄华朝骑兵一番,我带聂家军先打头阵,取下首场胜利,自此后国师便能势如破竹,替皇后娘娘收复三郡。”
蒙撒仍在迟疑,聂向晚起身行理国礼仪,一直恭声相劝。针对蒙撒犹豫的关键处,她都有对策安排。
一是送来聂家公子聂无忧充作人质,以示诚心。当蒙撒听闻李若水已答应下嫁于聂无忧时,脸上的惊疑之色稍微缓和。因聂无忧在半年前向国君请命抵抗华朝,被国君贬斥边疆,此次他再投诚回来,已有取信于蒙撒的基准。聂无忧又是待命皇亲身份,蒙撒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给他,又能成全自己的军功,很是乐意促成此事。
二是聂无忧散尽家财笼络了万数人队伍,全部化为蒙撒麾下,为蒙撒鞍前马后奔走。这一点让蒙撒吃惊不已,半天笑得合不拢嘴。为使蒙撒彻底放下疑心,聂向晚提议蒙撒向皇后讨要央州东南边境的食邑,将这一万人整编为家军甲兵投入进去,作为守护皇廷的后方军。蒙撒一听平白多了帮手,又不需要他负责生死,满口答应。
三是征讨华朝的边境之争不需要皇后派兵出来,只需皇后牵制住袁择的宗主势力即可。一旦袁择按捺不住,出兵袭击前线军的后方,皇后同理可顺势掩杀过来,剿灭袁择的力量。这第三点是将聂派军力放在最危险的前线,让蒙撒占尽功勋替皇廷解忧,已经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蒙撒也想通了这一点,最终点头答应。
四是回皇廷后,蒙撒可称自己虔诚祭河感动上天,引灵熊相见,替自己再次披上神化的法衣,令万民臣服……